第20章 燃执(2/2)
风巢里比外面更呛,石壁上挂着的巽风符已经烧去了大半,只剩下最顶层的几张还在冒烟。正中央的石台上,摆着个旧木盒,盒盖敞着,里面铺着层桑绒,绒上放着支青竹笛,是去年字舀昵送他的,说“巽风配竹笛,才算得偿所愿”。笛身缠着圈黑丝,细看竟能认出是从“枯卦人”身上扯的,被巽风反复吹过,已经泛出焦色。
“这笛我烧了三回。”坤晓输拿起笛,指尖在吹口处摩挲着,那里还留着字舀昵的牙印,是她试音时不小心咬的,“可每次火刚碰到竹身,就被风卷走了。”他忽然把笛往坤陆面前一递,“你说,是不是活卦在拦我?还是?玖儿在怕这笛音引不来他,先引来巫浊光?”
坤陆的指尖碰到笛身,冰凉的竹面下,竟藏着点微弱的搏动,像活物的心跳。她忽然想起何初说的“活卦共振”,坤晓输的巽风与字舀昵的渐卦、玖儿的坤土缠得太深,就算烧了符,这笛里的念想也烧不尽,更别说那阴魂不散的“枯卦气”。
“是风舍不得。”她轻声说,把笛放回木盒,“就像你舍不得真烧了它,舍不得真让玖儿活在巫浊光的阴影里。”
坤晓输没反驳,只是往石灶里添了把桑柴。火舌舔着柴枝,发出“噼啪”的响,把他的影子投在石壁上,忽明忽暗,像个挣扎的困兽。“我昨晚梦见玖儿了。”他忽然说,声音轻得像梦呓,“她穿着巫浊光给的黑衫,颈后的‘浊’字亮得刺眼,看见我就跑,说‘哥哥的风太干净,会被我染脏’。”
坤陆的心猛地一跳。乾卦桑牌的光突然亮起来,在石壁上照出个模糊的影子,是字舀昵的轮廓,她此刻就在风巢外的石坡上,手里捏着片铃兰,另一只手攥着个小小的布包,包角露出半块碎玉,是玖儿13岁前戴的坤卦佩。
“她来了。”坤陆往门口指了指,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
坤晓输猛地回头,眼里的光亮得像星,可看清门口空荡荡的石坡时,那点光又迅速暗下去,只剩下灰烬般的灰败。“你骗我。”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要是真来了,风会告诉我,会告诉我玖儿是不是还认得出我们的活卦。”
坤陆望着石坡上那道慌忙躲藏的影子,忽然懂了。字舀昵不是不想来,是不敢来,她的渐卦本就主“循序渐进”,面对坤晓输这团烧得太旺的火,面对35岁巫浊光那挥之不去的阴影,除了后退,别无他法。
“何初说,活卦会自己找方向。”坤陆把竹篓里的桑蜜糕倒在石台上,“就像这糕,放凉了才不烫嘴;就像玖儿,哪怕被巫浊光养着,坤土里的根,也总会往桑坞的方向长。”
坤晓输抓起块糕往嘴里塞,甜腻的滋味漫开时,他的眼眶突然红了。坤陆看见他喉结滚动,像在吞咽什么滚烫的东西,糕屑从嘴角掉下来,落在青衫上,像撒了把碎星。
“我烧了她写的药方。”他突然说,声音混着哽咽,“烧了她落在风巢的药杵,烧了她夸过的那丛铃兰……可烧到最后,风里全是她的味道,全是玖儿喊我‘晓输哥’的声音,全是巫浊光那老东西的冷笑。”
坤陆的眼泪突然掉下来。她想起小时候,坤晓输把弄丢的桑纸鸢找回来时,也是这副模样,明明自己手背被荆棘划得全是血,却先问“你哭什么,鸢子不是好好的吗”。原来他的温柔从不是只给她的,只是这份温柔落在字舀昵身上、缠在玖儿的安危上时,多了层求而不得的疼,多了层对抗巫浊光的狠。
“留着吧。”她擦掉眼泪,把那支青竹笛重新放进坤晓输手里,“烧不尽的,就留着当念想。活卦的道理,本就不是非黑即白。巫浊光再凶,也拗不过根的方向。”
坤晓输握着笛,指腹在字舀昵的牙印上狠狠摁了下,像是要把那点痕迹刻进骨里。风巢外的石坡上传来轻响,是字舀昵不小心碰掉了石块,她的气息顺着风飘进来,带着点慌乱的甜,像被惊扰的蜂,还有丝极淡的坤土气,是从她攥着的布包里漏出来的,与风巢里的巽风一撞,竟泛起金红的光。
“她走了。”坤晓输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点释然的苦,“也好,省得她看见我这副样子。”他把笛放进怀里,往石灶里添了最后一把柴,“你回去吧,这里的桑烬,该我自己扫。对了,告诉字舀昵,那‘牵机药’别炼太急,我在风巢引着巫浊光的气,她那边能安全些。”
坤陆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笛声。是那支“风过桑梢”,吹得比昨夜稳些,只是尾音总往下沉,像坠着块红土,再也飞不起来。她回头望了眼,看见坤晓输的背影映在石壁上,正随着火光轻轻晃,怀里的竹笛硌出个小小的弧度,像颗没说出口的心,也像道悄悄绷紧的弦,一端系着云桑坞的牵挂,一端缠着巫浊光的阴影,只等时机一到,便要随风而断。
苍老的暮色漫进灶房时,景曜正在翻晒桑烬。那些从风巢扫来的灰烬里,混着些银亮的碎屑,是铃兰花瓣烧剩的芯,被离火一烘,竟泛出淡淡的光。更深处还埋着点发黑的颗粒,是坤晓输特意留下的“枯卦气”残渣,被他用巽风封在桑皮纸里,像颗待爆的火种。
“何初说这能肥土。”他把灰烬往桑苗地里撒,籽粒在土里的动静更欢了,“坤晓输让风送了话,说风巢的巽风脉,他会守着。还说巫浊光最近在雾野布了‘枯卦阵’,阵眼就用的玖儿的坤土屑。”
坤陆蹲在苗边,看着根须在土里舒展。那些嫩白的须上,缠着点银亮的屑,是她偷偷从风巢带回来的铃兰烬,混在红土里,竟让根须长得更旺了。而根须最深处,有丝极细的青线正往地底钻,是坤晓输的巽风在探路,像条无声的蛇,悄悄绕过那些发黑的颗粒,往雾野深处伸去,那里,正是巫浊光“枯卦阵”的方向。
“他把笛留下了。”她轻声说,指尖碰了碰根须,那里的银屑突然亮了亮,像颗眨眼的星,“说等桑苗开花时,再吹给字舀昵听。还说等玖儿回来时,要用这笛音,把他身上的‘浊’字吹干净。”
景曜往苗上浇了点离火温水,水汽漫起来时,他忽然指着苗尖:“你看。”那里冒出个小小的花苞,苞尖泛着淡青,像坤晓输青衫的颜色,“活卦认情,烧不尽的,总会以另一种样子长出来。哪怕前面有巫浊光的阵,有多少枯卦人,这根也会往该去的地方钻。”
灶房的鼎又开始发烫,鼎底的桑烬在离火里慢慢化开,青痕与桑苗根须上的银亮的探路的青线,隐隐连在了一起。坤陆忽然想起凌泥奶奶日记里的话:“桑烬入土,不是终章,是风换了种方式缠在根上,只等破土时,把藏着的火,全烧给天看。”
或许活卦的生长,本就需要烧尽些执念,才能让剩下的念想,在灰烬里长出对抗黑暗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