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相认(1/2)

坤家桑屋的晨雾还没散透,檐角垂落的冰棱滴着水,砸在门楣“三桑共根”木牌上,溅起的水珠沾在木牌纹路里——那纹路是二十年前坤愚亲手刻的,刻到“根”字最后一笔时,他怀里刚捡到的坤晓输突然哭了,哭声混着凿木的“笃笃”声,成了桑屋那年最冷的晨音。

此刻屋中,巫浊光被震卦链锁在老桑柱上,黑袍下摆的坎水浊渍冻成了暗紫色硬壳,风一吹就簌簌掉渣。她霜白的发丝黏在颈间渗血的链痕上,却偏生眼尾那抹红勾得人心头发紧:抬眸时媚眼如丝,眼尾红痣颤巍巍的,连链锁勒紧皮肉时溢出的轻喘,都裹着股让人揪心的艳——像雾沼里开在枯桑上的血花,明知有毒,却忍不住想靠近。

“吱呀”一声,门轴磨得发疼,坤愚提着桑苗药篮走进来,篮沿沾着药圃的红土,还带着地底的凉。他身后的坤晓输攥着块磨得发亮的桑木牌,牌上“晓”字的纹路被手指摩挲得泛出浅光——这是去年桑花盛开时,坤盼杜教他刻的,当时他还闹着要在牌背刻上“爹娘”,坤愚蹲在一旁帮他扶着木牌,指尖的老茧蹭过孩子的手背,悄悄红了眼。

“娘!”坤晓输刚要冲过去,院外突然炸起一阵黑雾,“轰隆”一声,坎水裹挟着碎石砸在屋瓦上,瓦片碎片哗啦啦往下掉。魔成堰跌跌撞撞冲进来,黑袍破得露出带血的肋骨,伤口处凝结的血痂被风一吹,簌簌落在青砖上。他怀里像护着稀世珍宝似的,抱着个穿粉裙的小姑娘,小姑娘脸白得像霜后的桑叶,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哭腔打颤:“爹,念豁怕……黑雾咬我脚踝……”

“魔成堰!”坤愚猛地将坤晓输护在身后,桑木刀“唰”地出鞘,刀背乾卦纹映着晨光,泛出冷硬的光,“你敢闯坤家桑屋,是忘了二十年前,震卦链锁你在阴生池边三天三夜的滋味?”

魔成堰却像没听见,目光像钉子似的钉在巫浊光身上,喉结滚了又滚,声音哑得像被桑枝磨碎:“浊光……你真的还活着?”他怀里的魔念豁突然探出头,小手指着巫浊光颈间的离卦玉佩,细声细气的,像怕惊扰了什么:“爹,那个……跟你枕头下的玉佩一样,都有小月亮纹,你说过,那是娘的东西……”

巫浊光的身子猛地一僵,媚眼瞬间失了神采,震卦链“嗡嗡”响得震耳,链锁勒进皮肉的地方,血珠慢慢渗出来,滴在老桑柱的裂纹里。她盯着魔成堰怀里的魔念豁,突然笑出声,笑声里裹着泪,顺着眼角红痣砸在青砖上,溅起细痕:“魔成堰,你好本事啊!我把你丢在巽族山门,你转头就跟别的女人养孩子,连名字都起得这么贴心——念豁,念着谁的‘豁’?阿豁?她倒是比我懂你,知道你要的是安稳,不是我这朵抓不住的雾沼花。”

“不是你想的那样!”魔成堰突然嘶吼,坎水鞭“啪”地抽在地上,青石板裂开细缝,溅起的碎石砸在桑木牌上,发出清脆的响。他左臂的伤口崩开,血顺着指尖滴在魔念豁的粉袄上,像朵狰狞的花:“阿豁是坎族医女,当年我抱着刚满月的晓输,在雾沼里找了你三个月,孩子发着高烧,我连口热奶都找不到。是阿豁把我们领回她的医庐,给晓输喂药,帮我挡坎族长老的刁难——她从来没跟我要过名分,甚至在怀念豁的时候还跟我说,‘成堰,你别等了,巫姑娘那样的人,生来就该飘着,你别委屈了孩子’。结果她自己……生念豁那天血崩,到死都没跟我提过一句‘留下’。”

这话像把烧红的刀,扎得巫浊光心口发疼。她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巽族山门,把襁褓里的坤晓输塞进魔成堰怀里时说的话:“魔成堰,我巫浊光生来就不会守着一个人,你别等我,找个安稳的女人过日子。”当时她以为是洒脱,是不想拖累,如今才知道,那不过是她不敢面对长久的借口——她像雾沼里的风,习惯了漂泊,总觉得没人会真的等她回头,也总怕自己会贪恋安稳,最后落得一场空。

她刚要开口,坤晓输突然挣开坤愚的手,往前冲了两步,桑木牌“当啷”掉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响。他从颈间扯出块玉佩,玉佩边缘被岁月摩挲得发亮,与巫浊光颈间的那块正好拼成完整的“离坎共生”纹,淡紫色的光裹着他的手,颤得厉害:“魔成堰,你说的玉佩……是不是这个?当年坤愚爹在雾沼桑树下捡到我时,我怀里就揣着它!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我爹?!你是不是当年把我丢在桑树下的爹?!”

坤愚叹了口气,伸手按在坤晓输肩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传过去,声音沉得像老桑木:“晓输,二十年前的雪夜,我在雾沼最偏的那棵老桑树下找到你,你裹在染血的桑布里,怀里除了这玉佩,还有块绣着‘浊光’二字的桑布。这些年,魔成堰总在坤家外围转,春天桑苗发芽时,他会偷偷在桑园外放些防虫的药;冬天你生日时,他会在院外摆一盒桑蜜糕,却从来不敢露面——他怕你恨他,怕你不肯认他,更怕……你问起你娘为什么不要你。”

“恨他?”坤晓输猛地转头,眼泪“唰”地掉下来,砸在青砖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冲过去,一把揪住魔成堰的黑袍,拳头狠狠砸在他带血的肋骨上,一下比一下重:“我不止恨你!我恨你为什么不找我!我跟坤愚爹、盼杜娘过除夕,别人都有爹抱着放桑花灯,我只能抱着桑木牌躲在屋里哭!我种桑苗被虫子咬得满手包,我跟邻村的孩子打架输了,我都在想,是不是我太没用,所以爹娘才不要我!我甚至偷偷问过盼杜娘,我是不是捡来的,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爹娘……”

拳头一下下砸在魔成堰身上,他却不躲,只是死死盯着坤晓输,眼泪砸在孩子的手背上,烫得吓人:“晓输,爹错了!爹当年不该听你娘的话,把你留在桑树下;爹更不该这些年躲着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去年你种桑苗摔了跤,我在桑园外放了治伤的坎水膏,你是不是用了?那是阿豁生前配的方子,她说这药膏治跌打最管用……还有你吃的桑蜜糕,是按你娘当年给你做的口味做的,她总说,晓输爱吃甜的,蜜要多放两勺……”

“你还提娘!”坤晓输突然崩溃,松开手,转身扑向巫浊光,却被震卦链挡住,额头撞在链上,疼得他眼泪更凶。他伸手去拽链锁,指尖被链上的寒气冻得发红,却不管不顾,指甲抠在链锁上,留下一道道白痕:“娘!你为什么要丢下我?我在桑树下冻了三天,差点被坎族小妖叼走!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以为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我每次想你,就摸这块玉佩,盼杜娘说你肯定在找我,可你为什么现在才来?!为什么要让我等这么久?!”

巫浊光看着孩子发红的指尖,看着他额头上的红印,震卦链突然“啪”地崩断,断口处的银光溅在她的黑袍上。她冲过去,一把抱住坤晓输,却被孩子猛地推开,力道大得让她踉跄着撞在老桑柱上。坤晓输的拳头砸在她的背上,带着哭腔嘶吼:“你坏!你跟爹都坏!你们把我丢在桑树下,你们都不要我!我恨你们!我再也不要爹娘了!我只要坤愚爹和盼杜娘!”

他一边哭,一边用指甲掐她的黑袍,眼泪鼻涕蹭在她的衣襟上,把那片坎水浊渍泡得发暗:“我小时候做梦,总梦见娘抱着我种桑苗,可醒来只有桑木牌陪着我!我现在见到你了,我却觉得你好陌生,你根本不是我梦里的娘!”

“晓输,我的儿……”巫浊光不躲,只是死死抱着他,眼泪浸透了孩子的头发,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娘错了!娘当年被天界的雷部使者追杀,他们说要抓我去炼巽脉丹,我怕把你也卷进来,只能把你放在桑树下——那棵老桑是你太奶奶种的,我以为它能护着你。这些年,娘被坎水毒缠得疯疯癫癫,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可我怀里总揣着你满月时的桑布,我怕我连你的味道都忘了,怕我就算找到你,也认不出你了……”

她从黑袍里摸出块褪色的桑布,布上绣着个歪扭的“晓”字,布角早已磨破,却被叠得整整齐齐,边缘还能看见反复缝补的针脚:“你看,这是娘给你绣的,当年娘总绣不好,针脚歪得像桑枝,可我还是天天绣,我怕我忘了怎么写你的名字……”

魔成堰看着这一幕,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他伸手想去碰坤晓输的衣角,却被孩子一脚踹在胸口,跌坐在地上,嘴角溢出血。坤晓输红着眼,指着他骂:“你也坏!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以为坤愚爹就是我亲爹,我以为我没有爹!你知不知道,我跟邻村孩子说我有爹时,他们都笑我撒谎,说我是没人要的野孩子!”

“是爹的错……”魔成堰撑着身子爬起来,胸口的伤口疼得他喘不过气,却还是往前挪了挪,伸手想去擦坤晓输的眼泪,“晓输,你打爹吧,你掐爹吧,只要你能解气,爹怎么样都好。念豁,快跟哥哥说,咱们以后一起跟爹娘过日子,好不好?爹以后天天给你们做桑蜜糕,天天陪你们种桑苗。”

魔念豁怯生生地走过来,小手攥着块桑蜜糕,糕上还沾着点桑花粉,是魔成堰昨天连夜做的,他怕今天见不到坤晓输,怕这糕送不出去。她拉了拉坤晓输的衣角,细声细气地说:“哥哥,这是爹做的桑蜜糕,爹说哥哥小时候爱吃这个。爹还说,哥哥种桑苗很厉害,以后要跟哥哥学种桑苗,一起护着桑园……”

坤晓输看着那块桑蜜糕,突然想起去年生日,桑园外那盒没署名的桑蜜糕,味道跟这个一模一样。他的拳头慢慢松开,眼泪还在掉,却伸手接过了蜜糕,小声说:“我……我现在不爱吃甜的了……”话虽这么说,指尖却还是轻轻碰了碰糕上的桑花粉,那触感,像极了小时候坤盼杜给他擦的桑花蜜。

巫浊光看着孩子软化的模样,突然转身,一把揪住魔成堰的黑袍,指甲掐进他的皮肉里,掐出深深的红痕,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股歇斯底里:“魔成堰,你为什么不找我!你知不知道我被坎水毒缠得想过死?我每次看到桑苗,就想起我把晓输丢在桑树下的样子,我恨不得自己也变成桑苗,长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我甚至偷偷去阴生池,想过用自己的巽脉气换坎水毒解,可我又怕我死了,连晓输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我找了!我找了你二十年!”魔成堰反扣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她发颤,眼泪砸在她的手背上,“我把雾沼的每一寸桑园都找遍了,我去巽族的每一座山,去坎族的每一片水,甚至去天界闯过锁脉塔!我被雷部使者打断了三根肋骨,被坎族长老下了毒,我都没敢放弃!我怕我死了,就再也没人等你回来,再也没人告诉晓输,他的爹娘不是不要他,只是……只是太怕失去他了!”

他从怀里摸出块用桑布裹着的玉佩,正是当年巫浊光给他的那半块,布上的桑纹已经磨得看不清,玉佩边缘却被摩挲得发亮:“我天天把它带在身上,连洗澡都不敢摘。我怕我把它弄丢了,怕你回来时,认不出我;我更怕晓输问起时,我拿不出凭证,证明我是他爹……”

巫浊光看着那块玉佩,突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在巽族山门,把玉佩塞进魔成堰手里时说的话:“魔成堰,你别等我,我这样的人,不值得。”可如今才明白,她不是不值得,是不敢信——她从小看着母亲因为贪恋一段感情,最后落得被抛弃的下场,所以她告诉自己,只要不长久拥有,就不会被伤害。她像只刺猬,用“见一个爱一个”的刺裹着自己,却忘了,有些人,会愿意为她拔掉所有的刺,等她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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