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巨眼(2/2)

屋外的风声呜咽依旧,带来篝火堆最后一点熄灭的灰烬气息。父亲石林终于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来,粗重的喘息里带着疲惫,沉默地坐到铺着兽皮的石头矮床上。母亲桑叶摸索着,吹亮了一点昏暗的火折子,豆大的火苗勉强照亮石屋一角,映得石壁上蜷缩的人影更显单薄。

火苗微弱的光也落在禹的小脸上。他没去看父母,视线仍黏着在那片角落的青铜碎片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额头上青色的纹路,纹路冰冷如初。但那瞬间刺穿沉寂的灼烫感觉,却像一颗烧红的石子投入心湖,涟漪未尽。

他不懂那感觉意味着什么。

他只知道,那死水般的冰冷和绝望,第一次有了裂痕,一丝微乎其微却无法否定的裂痕。

祭祖大典的日子,是在一个极其罕见的响晴天。

连续阴沉了大半个月的天空终于露出蔚蓝的本色。阳光如同滚烫的金汁,毫无保留地泼洒下来,烧灼着峡谷里每一块黝黑的石头,蒸腾起一片扭曲视线的热气。

青石部落的石坪从未如此拥挤喧闹。空气里弥漫着焚烧枯艾草的辛辣烟气、翻动泥巴的土腥味、久未洗澡人群攒聚的浑浊汗馊,还有一种粗犷、躁动、混合着对先祖与未知力量的原始敬畏的狂热氛围。

巨大的图腾柱被合力抬出来,矗立在原本篝火坑的位置。

这是整个青石部落最古老、也最神圣的象征。它已经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头,是用一整根黝黑似铁的巨木雕凿而成,表面被岁月风沙打磨得黝黑光滑,爬满了刀劈斧凿般深刻的纹路。那些扭曲盘绕的纹路,深深烙进柱身,像无数纠缠的巨蟒,在柱身无声游走,构成了荒古大地上可怖的猛兽、扭曲的异木、奔腾的大河以及某种难以名状、让人心悸的漩涡和眼睛的图案。

沧桑、蛮荒,散发着一种被时光浸透的血腥威严。

此刻,柱身被彻底泼洒上了一层尚显粘稠、颜色刺目的兽血。血,暗红色,还带着新鲜内脏的温度,顺着柱身的古老纹路蜿蜒流淌,渗入每一条刻痕沟壑,将那些狰狞的图案重新染活,在烈日下反射出妖异粘稠的光泽。

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强行钻进每个人的鼻腔,带着腥甜的铁锈味。这气息混合着焚烧兽骨祭祀升起的刺鼻白烟,形成一种令人神经绷紧的沉滞压力。

族人们在祭祀长老苍老沙哑、如同兽皮撕裂般的祈祷声里,围着图腾柱缓缓绕行。沉重的脚步声震得石坪微微发颤。男人神情肃穆,喉咙里滚动着含糊的嗡鸣应和。女人则更加激动,有的涕泪横流,喃喃不休。

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了禹瘦小的身体。是大长老岩山。额头一道凝练深刻的赤色蛮纹如燃烧的烙印,他身后矗立着几个额有橙纹、紫纹的高大战士,气势如山岳压顶。

“小崽子们排紧点!”大长老岩山的声音如同炸雷,压下四周嗡嗡的祷念和啜泣,震得前排的孩子瑟缩了一下。他是部落狩猎队的队长,额头一道凝练深刻的赤色蛮纹随着他话语如同烙铁在燃烧。在他身后,几个额有橙纹、紫纹的高大战士也绷着脸,气势如山岳压顶。

“都给我看好了!”岩山的手掌重重拍在图腾柱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沾满了粘稠血浆的手掌留下一个红印。

粘稠的血液沿着黝黑的柱身纹路蜿蜒淌下,缓慢地爬行着。

“用心去感应!去记住你们的根!”大长老岩山厉喝,“额头有血的,你们的蛮纹烙着祖先的力量!没血的,心也要给我燃起来!用你们的汗、你们的血,让祖宗看见!让图腾柱记住你们的种!”

他目光利刃般刮过最前面一排紧张的小辈,尤其在那几个青纹、蓝纹的孩子身上停留片刻,无声的威压几乎让他们窒息。

“列队!触摸圣柱!用心感应血脉的呼唤!列队!”有司祭高声呼喊,声音穿透嘈杂的声浪。

孩子们被推搡着,拥挤着,按照蛮纹天赋的高下被粗暴地分开。石勇等几个赤、橙纹的孩子被推挤到最前面,昂着头颅,挺着胸脯,他们的额纹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是在燃烧。

禹被混乱的人流带着,像一片单薄的叶子卷进了涡流。身后都是人,前面也有涌动的人墙。他的个子太小了,淹没在成年族人汗湿的背脊和粗硬的兽皮衣裳里,几乎透不过气。空气里混合的汗臭、血腥、枯艾焚烧的焦烟味,浓烈地如同实质的泥浆般堵塞了他的口鼻。

他视线一阵阵发黑、模糊。

混乱中不知谁猛地撞了他后背一下。瘦小的身体立刻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向前扑倒下去!

本能地,他伸出了双手想要撑住地面。

一只小小的手掌,在混乱的人腿缝隙中伸出,绝望地向前扑抓,胡乱地撑去。

没有按在冰冷坚硬又滚烫的石头上。

掌心直接压向一根巨大的柱子!

那粗糙而粘稠的触感瞬间清晰地传来——柱身上黏着厚厚的、尚未彻底凝固的新鲜兽血。他指尖甚至陷入某种湿滑黏腻、带着令人作呕弹性的东西……

他的手掌,不偏不倚,重重地按在了图腾柱根部某个深陷下去、沾满厚厚新鲜兽血的古老漩涡纹样上!那些凝固在神秘沟壑里的暗红污垢,似乎还带着刚刚被泼洒上去时滚烫的温度,瞬间覆盖了他的半个掌心。

几乎是刹那!

如同九天之上沉睡的巨雷被硬生生扯落人间,以无可匹敌的狂暴力量狠狠掼入禹弱小的躯体!

无法形容的剧痛与爆裂的炽热,以他粘血的手掌为起点,咆哮着逆冲而上!整个手臂的骨头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瞬间碾成粉末,血肉在焚天的热浪里融化!

“啊——!”

一声凄厉到了极点却又被堵塞在喉咙里的惨叫。

但这仅仅是开始!

那股霸道绝伦的力量丝毫未曾消减,裹挟着他手臂的血肉碎骨,狠狠撞向眉心!

额头那条死寂青纹所在的位置,如同被投入了亿万颗灼烧的石子,又像是滚烫的岩浆倒灌进了干涸亿万年的河床!

那条原本暗淡无神、蛰伏在皮下的青色纹路,从未在阳光下如此清晰地显现出来,色泽从未如此浓郁!

青得纯粹!青得妖异!像冻结的碧绿毒液,清晰地烙印在所有人眼中!

更恐怖的变化紧接着发生!

嗤啦!

一声细微却令人灵魂震颤的异响,仿佛什么东西在灵魂深处被生生撕裂了。

那条浓郁青翠的蛮纹正中,极其突兀地炸开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

而在那刺眼的裂纹深处,无法逼视的、炽烈到极点的一抹七彩光华骤然迸发!如同封禁万年的荒古凶兽挣脱了最后一缕束缚,对着整个天地,发出沉寂万古后的第一缕狂啸!

纯粹到极致,凌驾于一切色彩之上的——

七彩!

这光芒太过短暂,更像是一场幻觉。七彩流芒只如电光般一闪,便迅疾无比地向内塌陷收敛,消失在眉心的青纹裂痕深处。

唯有禹自己,在那七彩爆发的瞬间,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横跨无垠时空的恐怖意志,在他额纹中、神魂里,冰冷地睁开了一只漠然的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