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渔网与鱼(2/2)

苏明哲正将白天从老农们口中“闲聊”出的信息,一笔一划地记录在一本特制的册子上。他的笔迹工整而清晰,充满了理科生特有的严谨。

——“张家村,三户。实有水田一百二十七亩,官府鱼鳞册在档仅七十五亩,余下五十二亩皆为‘隐田’,挂于顾氏宗族名下,以避田税。”

——“李家庄,佃户刘三,租种甄家水田七亩,年成交租五石。租率高达七成,远超国朝‘四六’之定制。去年因天灾欠租半石,其女被强卖入甄府为奴,至今下落不明。”

——“王家渡,上游水渠被顾家私自截断,筑坝引水,以灌其私家荷花塘。下游百亩良田因此干涸龟裂,几近绝收。村民状告无门,反被县衙以‘刁民闹事’为由,杖责三十……”

一份份详尽到亩、精确到人的“秘密报告”,在这些不为人知的油灯下被迅速汇总。它们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冰冷的数字与残酷的事实。每完成一份,便会被立刻封入特制的油布袋,通过威远镖局最隐秘的渠道,源源不断地送往金陵的总督府。

一张旨在摸清江南所有家底,由无数数据与血泪编织而成的天罗地网,正在这片歌舞升平的锦绣江南之下,悄然撒开。

这夜,雨声淅沥。

苏明哲刚刚封好今日的报告,屋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叩门声。他警觉地将报告收入怀中,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村里那位年过七旬、德高望重的族长。老人浑身被雨水淋透,手中提着一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灯笼。

“苏……苏大人,”老族长嘴唇哆嗦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激动,“您……能跟我来一趟吗?”

苏明哲没有多问,只是披上蓑衣,跟着老人在泥泞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雨点敲打在斗笠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最终,两人停在了村子最深处那座古老而又阴森的祠堂门前。

祠堂内,一股陈年木料与香火混合的霉味扑面而来。老人颤巍巍地点亮了几根蜡烛,烛光摇曳,将墙壁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映照得影影绰绰。

他领着苏明哲,走到最里面的神龛前。在所有祖宗牌位的注视下,老人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然后,他摸索着,从神龛下一处极其隐蔽的暗格中,取出了一本用油布包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早已泛黄的册子。

他双手捧着那本册子,如同捧着整个村子的性命,缓缓转身,递向苏明哲。那一刻,昏暗的烛光下,苏明哲清晰地看到,两行浑浊的老泪,从族长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滚滚而下。

“大人,”老人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巨大的悲怆与最后的希望,“您……您是几十年来,第一个肯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一起下田的官。您带来的犁,能让咱们全村的收成翻上一番……您是真心为我们庄稼人着想的好官啊!”

“这……这是我们村最原始的‘鱼鳞册’,是咱们村最后的根了。上面记着,哪块地,原本是谁家的。求您……求您为我们这些没了地的苦哈哈,做一回主吧!”

苏明哲的呼吸,在那一刻仿佛停滞了。

他郑重地,用双手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承载着一个村庄数代人血泪与希望的土地册。他对着眼前这位跪倒在地的老人,深深地,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他知道,自己手中拿到的,不仅仅是一本土地册。

它是开启江南这盘死局的钥匙。

更是林乾即将刺向江南士绅地主阶级的,最锋利的一把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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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总督府。

林乾的书房里,已经堆满了来自江南各地的“秘密报告”。他将一本本“鱼鳞册”的副本,与那些报告一一进行比对,神情专注而冷酷。

在他的身后,那张巨大的江南地图上,已经被他用朱笔,圈出了一片片代表着“问题”的、触目惊心的红色区域。

那些红色,如同刚刚凝固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