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归途暗流(2/2)
“老丈慢慢说,是何人祸?你且起来回话。”沈墨轩示意了一下,陈山立刻下马,上前将那颤巍巍的老者扶起。
“是……是漕帮!不,现在漕帮被抄了,是……是那些原来的漕帮混混,还有……还有官差!”老者情绪激动,话语因悲愤而有些混乱,但表达的意思却清晰得令人心寒,“他们说……说要加征什么‘河道清淤捐’!每亩地要加收一斗粮!今年春夏雨水不调,收成本就不好,交了皇粮国税,家里剩下的口粮勉强糊口,哪还有余粮啊!可县衙的衙役就和那些混混勾结在一起,挨家挨户,如狼似虎地强征!交不出的就抓人、锁人,拆房梁、抢牲口!比……比那个杀千刀的龙奎在的时候还要狠毒啊!我们……我们实在是没有活路了,只好……只好扔了祖辈传下来的田地屋宅,逃出来讨条生路……”
“河道清淤捐?”沈墨轩缓缓咀嚼着这个完全陌生的苛捐名目,一股压抑不住的怒火从心底猛地窜起,直冲顶门!李德山、龙奎刚刚倒台,尸骨未寒,他们留下的权力真空和血腥利益链条,竟然这么快就被另一些嗅着味道的蠹虫迫不及待地填补上了!而且手段更加酷烈,更加肆无忌惮,直接逼得百姓抛家舍业,沦为流民!
这哪里是什么“清淤”,分明是借着清除前任污吏的名义,行更加疯狂、更加赤裸的盘剥之实!这所谓的“捐”,根本就是某些人趁着淮安官场动荡、上下监管松弛之际,上下其手,中饱私囊的借口!他甚至怀疑,这背后是否就有京城里某些大人物的影子,为了弥补因李德山倒台而损失的巨大利益,默许甚至纵容地方上的爪牙进行的疯狂反扑!
“老丈可知,是哪个衙门,哪位大人下的公文,征收此捐?”沈墨轩强压着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怒火,声音沉静得可怕。
老者茫然地摇头,老泪纵横:“不……不知道啊青天大老爷!只看到是县衙的差爷,和那些穿着黑衣、膀大腰圆的混混一起来收的,凶神恶煞,根本不听我们分辨……”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一道鞭痕的年轻汉子,忍不住满腔愤懑,补充道:“大人!我听说……听说带头的是原来龙奎手下的一个香主,叫……叫‘过江龙’李彪!龙奎倒了,他这没了主子的恶狗反而更嚣张了,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傍上了县里的户房宋书吏!现在在县城里横行霸道,没人敢惹!”
过江龙李彪?一个漕帮的残余头目,漏网之鱼,竟然能勾结官府胥吏,公然巧立名目,加征赋税,逼反百姓!这宿迁县的知县是干什么吃的?是昏聩无能,还是本身就沆瀣一气?亦或是,受到了来自上面的压力,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沈墨轩看着眼前这群在初秋的凉风中瑟瑟发抖、面有菜色的流民,仿佛看到了淮安漕运案另一重更加残酷、更加深远的影响。扳倒一个李德山,打掉一个龙奎,并未能根除滋生腐败和压迫的土壤。只要权力失去有效的监督,只要巨大的利益诱惑依然存在,新的蠹虫就会以更快的速度,更丑陋的姿态滋生出来,继续啃噬着王朝的根基和百姓的血肉。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尘土和悲苦气息的空气,对身边的陈山沉声吩咐道:“拿我们的干粮和清水,分给这些乡亲。再去两个人,骑快马到前面清风驿,以我的名义,传宿迁知县立刻来见!告诉他,本官就在这清风驿等他!给他一个时辰,若不到……让他自己掂量后果!”
“是,大人!”陈山抱拳领命,立刻转身安排。几名护卫下马,解下随身携带的干粮袋和水囊,分发给那些几乎饿晕的流民。骑兵中也分出两骑,猛地一夹马腹,带着烟尘向驿站方向疾驰而去。
流民们听到沈墨轩的话,尤其是听到他自称“本官”,还要传唤知县,顿时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纷纷跪地,磕头不止,哭喊声、哀求声汇成一片:“青天大老爷!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青天大老爷,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沈墨轩翻身下马,亲手扶起那位泣不成声的老者,温言安抚了几句。然而,他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沉重。他知道,自己或许能凭借钦差的身份,暂时解决宿迁一县的问题,拿下那个李彪和贪墨书吏,甚至问责昏官。但江淮之地,两淮各省,像宿迁这样的情况,还有多少?那些隐藏在“河道清淤”、“善后安抚”等等光鲜名目下的新的盘剥,是否正在如同瘟疫般蔓延?
他此番回京,自身前途未卜,吉凶难料,就像风中残烛。又能为这些千千万万挣扎在底层的百姓做多少?能从根本上改变这积重难返的痼疾吗?
归京之路,看来注定不会平静。这偶然遇到的流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揭开的仅仅是冰山一角。他仿佛已经看到,更大的风暴和更黑暗的漩涡,正在前方的道路上等待着他。他必须尽快赶到京城,冲破重重阻碍,将淮安的真相、将这漕运案背后更深层次的危机,当面陈奏于御前,或许才有可能撬动那僵硬的格局,为这天下,为这些黎民,争得一丝喘息之机。
然而,那座巍峨的皇城,那九重宫阙之内,等待他的,又会是什么?是龙潭,还是虎穴?
他站在官道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那些流民渴望而卑微的脸上,也投射在前路未知的尘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