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迷雾航程(1/2)
破旧的小木船像一片枯叶,在浑浊泛黄的运河上晃晃悠悠地前行。船身随着水流轻轻摇摆,发出细微的“吱嘎”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桨声欸乃,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地划破了清晨河面死一般的寂静。那声音沉重而粘稠,仿佛不是划在水上,而是划在了一层厚重的油脂上。
晨雾浓得化不开,像一床浸了水的灰白色棉被,严严实实地笼罩着四野。视线所及,不过二三十米,再远,便是一片混沌。两岸原本清晰的树林,此刻只剩下模糊扭曲的墨绿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荒凉的滩涂隐没在雾霭深处,偶尔能见到几丛鬼影般摇曳的芦苇;更远处,偶尔可见一两个极淡的船帆影子,如同鬼魅,一闪即逝,更添了几分诡异。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这迷雾吞噬了,只剩下这条渺小的木船和船上的两个人,闯入了一个与世隔绝、危机四伏的迷离梦境。
林威坐在狭窄的船头,身体微微前倾,脊背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近一个时辰,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而有些酸涩,但他不敢有丝毫放松。他像一头被投入陌生丛林、必须时刻警惕四周的幼豹,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被浓雾包裹的河面,不放过任何一丝水纹的异常流动。耳朵也竖了起来,极力捕捉着除了单调桨声、潺潺水声以及自己心跳声之外的任何异响——哪怕是水底鱼儿摆尾,或是岸边枯枝断裂。
一只手始终按在腰间,隔着粗糙的布衣,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把短刀硬朗的轮廓,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清醒。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反复地摸了摸胸口内袋的位置。那枚冰凉的“河神钥”硬硬地硌着他,每一次触碰,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心上,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以及弟弟林武那苍白的面容和未寒的尸骨所赋予他的沉重分量。
老鬼在他身后,一如既往地不紧不慢地划着船。他那破锣似的、沙哑得不成调的嗓子,低低地哼唱着一首旋律古老、歌词含糊不清的船歌。那调子起起伏伏,没有明确的欢乐或悲伤,只有一种浸透了岁月风霜的苍凉和神秘,仿佛在诉说着运河千百年来吞噬的无数生命和隐藏的无数秘密。他那双平时总是被酒精熏得浑浊不清的眼睛,此刻在迷蒙的雾气中,却异常明亮,像两盏能勉强穿透迷雾的、燃烧着残余生命力的鬼火,紧紧盯着前方变幻莫测的水路。
压抑的寂静,混合着未知的危险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林威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终究是没忍住,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声音在过度寂静的河面上显得有些干涩和突兀:“鬼叔,这雾……到底什么时候能散?”
“散?”老鬼嗤笑一声,手上的划桨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桨叶入水、拨水、提起,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韵律感,“运河上的雾,鬼着呢。它不想散,你求爷爷告奶奶也没用;它想散了,太阳一露头,顷刻就干干净净。怎么,小子,这就着急了?”
“不是着急,”林威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是觉得……太安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头发毛。”他总觉得,在这看似无边无际的平静迷雾背后,潜藏着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这条小船。杜彪那群如狼似虎的手下,会不会已经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察觉到了他们的动向?还有黄锦和李德山,那两个在官场和帮会里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狐狸,难道就真的一点都没往河神庙这方面想?他不信。
“安静还不好?”老鬼哼了一声,带着几分讥诮,“难道你还想敲锣打鼓,弄点丝竹管乐,告诉全天下咱们要去找河神庙?放心吧,这条是老水道,多少年没人正经走了。岔路多得跟蜘蛛网似的,水下的暗礁、沉木,更是要人命。那些跑惯了太平航道的大船不爱走这里,杜彪手下那些咋咋呼呼、只会仗势欺人的废物,更没几个认得路。真要有哪个不开眼的蠢货撞上来……”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林威熟悉的、如同野兽般的戾气,压低了声音:“老子这船板底下,也不是没藏着重家伙。够他们喝一壶的。”
林威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警惕性并未放松。他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老鬼如同本能般操控着小船,轻巧地避开一处看似平静、实则水下暗流涌动、能轻易撕碎小船的漩涡,忍不住又将盘桓在心头许久的问题抛了出来:“鬼叔,那河神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漕帮会把它当成圣地一样供着?”
老鬼停下了那苍凉的哼唱,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浓得化不开的迷雾,也穿透了流逝的时光,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个他口中还不太一样的年代。“河神庙啊……”他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复杂的追忆,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落寞,“说起来,那都是好多年前的老黄历喽。”
“那时候,漕帮还没被杜彪这帮人搞得这么乌烟瘴气,帮里上下,讲究的是个‘义’字当头,规矩大过天!运河上,但凡是靠水吃饭、跑船的汉子,哪个不真心实意地敬着河神?每年开春,跑第一趟船之前;秋收完了,跑最后一趟粮之后,只要路过那附近,必定要去庙里恭恭敬敬地烧上三炷香,磕几个响头,求河神爷保佑一路风平浪静,船货平安。”他的语气渐渐有了一丝温度,那是对逝去时光的挽留。
“那庙里供着的,不光是泥塑的河神像,更重要的,是漕帮历代那些为帮里流过血、卖过命、最后把性命都栽在了这条运河里的弟兄们的牌位!那地方,”老鬼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说是庙,其实更是漕帮的魂儿!是咱们这帮水耗子的根!”
他的语气转而变得复杂,掺杂着愤懑与无奈:“帮里要是遇到了解决不了的天大纠纷,或者像推选新帮主这种关乎整个帮派命运的大事,各路的头头脑脑,甭管平时多大威风,都得聚到那儿,在河神爷和祖师爷的牌位面前说话。谁要是在那儿说了假话,发了假誓……”老鬼冷哼了一声,眼中寒光一闪,“那是要遭天谴,被整个运河上的弟兄唾弃,永世不得超生的!”
林威听得入了神,甚至暂时忘却了周遭的迷雾和潜在的危险。他能从老鬼的话语里,想象出当年那种庄严肃穆、充满仪式感的场景。这与现在杜彪掌控下,只知道争权夺利、欺行霸市、内斗不休的漕帮,简直是云泥之别!“那密室呢?”林威追问道,身体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就是传说里藏着历代帮主牌位和……那些秘密的地方?”
“密室……”老鬼的眼神眯了起来,那道狰狞的疤痕在雾气中微微扭动,划过一丝精打细算的精光,“那更是个传说里的传说了,知道具体的人,掰着手指头都数得过来。老辈人讲,只有持着‘河神钥’的正当帮主,或者得到帮主和几位隐退长老共同允许的人,才有资格进去。里面具体有啥,除了进去过的人,外面谁也不知道。有说是历代帮主亲手写下的手札密卷,记录了漕帮真正的历史和见不得光的交易;有说是漕帮几百年来,从这运河里一点点积累起来的惊人财富;还有更玄乎的说法……是藏着能牵动朝堂大局、让那些达官贵人都人头落地的致命把柄。”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威一眼,目光落在他胸口的位置:“赵四那家伙,拼死把那玩意儿塞给你弟弟,临断气又拼死指向‘黄’字……要说那本能要了黄锦、李德山,甚至杜彪性命的那本真账册,就藏在里面,我一点不奇怪。那地方,比任何银库、地窖都他妈的保险!”
就在这时,老鬼划桨的动作毫无征兆地慢了下来,不只是慢,几乎是瞬间停滞了片刻。他那只空着的、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轻轻搭在了船舷上,头颅微侧,那双耳朵几不可查地动了动,像警觉的狸奴。
林威和他相处时日不短,立刻察觉到了这细微至极的异常,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按在刀柄上的手猛地握紧,指节泛白。
“怎么了?”林威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问道,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老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眼神严厉地示意他彻底噤声,整个人的气息都收敛了起来,侧着头,将听觉发挥到极致,仔细甄别着除了水声、风声以及他们自己呼吸声之外的任何动静。
起初,林威什么也没听到。只有运河亘古不变的流淌声,和远处雾中偶尔传来的、空洞的水鸟啼叫。
但几秒钟后,一阵微弱但绝对清晰、并且不同于他们这小船划水声的“哗啦”声,像毒蛇一样,从侧后方的迷雾深处,贴着水面钻了过来!那声音更沉,更闷,更有力,是更大的木桨划动水流、甚至是船头破开水面才能发出的声音!而且,听那略显杂乱、相互重叠的动静,来的绝对不止一条船!
林威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老鬼脸色骤然一凝,之前的追忆、感慨瞬间被凌厉的杀意取代,他低吼一声:“坐稳了!”声音短促而有力,如同刀锋刮过骨头。
他不再保持之前那种用于迷惑、潜行的不紧不慢节奏,双臂肌肉贲张,猛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木桨深深地、几乎尽根插入浑浊的河水中,猛地一扳!
小木船像突然被注入了狂暴的生命力,船头猛地向下一沉,随即灵巧地一调,不再沿着相对开阔的主河道前进,而是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旁边一条被茂密枯黄芦苇丛几乎完全遮掩的、极其狭窄幽暗的岔河道狠狠扎了进去!
小船蛮横地挤开密密麻麻、比人还高的芦苇丛,发出连续不断、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响。枯黄的芦苇杆刮擦着船帮,留下道道湿痕。岔河道的水明显浅了很多,船底不时会擦到水下柔软而粘稠的淤泥,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速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
身后的水声似乎因为他们这突如其来的变向而停顿了一下,紧接着,也立刻改变了方向,朝着他们这条岔河道追了过来!而且,听那迅速逼近的、更加响亮和密集的破水声,距离正在被快速拉近!对方显然对这片水域也不是完全陌生,或者,驾船的人技术同样高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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