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2/2)
“好一个长痛不如短痛!”张居正目光骤然锐利,身体微微前倾,那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倍增,“那你告诉我,剜疮之后,血流不止,病人元气大伤,一命呜呼了,又当如何?如今张承恩死了,赵志远病了,朝野上下人心浮动,漕运衙门几乎停摆,南北漕粮运输受阻!这就是你想要看到的‘阵痛’?!”
这番话如同沉重的鞭子,抽在沈墨轩的心上。他明白,这是张居正对他激进手段最直接的质疑,也是执掌国政者必须优先考虑的“稳定”大局。
“阁老明鉴!”沈墨轩深吸一口气,言辞恳切却异常坚定,“学生并非不知轻重缓急。但学生坚信,弊政就是附骨之疽,拖延妥协,只会让它更加深入骨髓,最终药石无灵!剜疮刮骨,固然剧痛,甚至有性命之危,但这是唯一活路!如今的混乱与停滞,是危机,但也蕴含着浴火重生的契机!正可借此机会,扫除沉冗,整肃纲纪,建立新的秩序!若因惧怕疼痛而裹足不前,甚至掩耳盗铃,则国势必然日益衰颓,待到病入膏肓,纵有扁鹊华佗在世,也回天乏术!”
他略微停顿,将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托付般的郑重:“学生人微力薄,所能做的,不过是拼尽全力,将这溃烂的疮口揭开,让脓血见光。至于之后如何疗伤、如何调理,使学生深信,以阁老之经天纬地之才,定能借此良机,大刀阔斧,革故鼎新!不仅重振漕运,更能廓清吏治,充盈国库!学生愿为前驱,为阁老清扫前行之路!”
这番话,既明确表达了自己彻查到底、绝不回头的决心,又将最终破局的关键和期望,巧妙地引向了张居正一直试图推行的宏大改革,可谓刚柔并济,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张居正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有极细微的波澜一闪而逝。他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敲得人心头发紧。
良久,他停下敲击,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庭院中那几株在冬日里依旧苍劲挺拔的松柏。
“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他背对着沈墨轩,声音听不出情绪,“破而后立,说起来简单。可这‘破’字背后,是无数人的身家性命,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朝中掣肘,地方阳奉阴违,积弊如山,非一日之寒,欲要铲除,又岂是一人之力、一日之功可成?”
他忽然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牢牢锁住沈墨轩:“不过……你既然有这份见识,也有这份担当,老夫,便给你一个位置。”
沈墨轩心神一凛,呼吸都为之一滞。
“陛下已有旨意,”张居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着你暂领都察院‘稽漕御史’一职,专职负责漕运案后续追查,并对漕运章程改革,拥有监察与专折奏事之权。此职,位不高,权不轻,责尤重!站在这个位置上,你就是立在潮头的那根柱子,所有的明枪暗箭,都会先冲着你来!你,敢不敢接?”
稽漕御史!
沈墨轩心中涌起一股热流。这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东西......一个名正言顺、职权专一,能够让他继续深入调查,并参与到漕运改革核心的职位!这显然是皇帝与张居正博弈和权衡后的结果,既是对他能力的认可与利用,也是将他彻底推向台前,去吸引所有的火力与危险!
没有丝毫犹豫,沈墨轩霍然起身,面向张居正,肃然长揖,声音沉稳而有力:“为国尽忠,为民请命,乃学生毕生之志!纵前方是万丈深渊,学生亦一往无前!此职,学生接了!”
“好!”张居正点了点头,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认可,“记住你今日说的话。稽漕之事,你可放开手脚去做,但务必谨记四字......‘证据确凿’!凡事需有实据,不可凭意气用事,更不可授人以柄。朝堂之上的风浪,自有老夫替你挡下几分。但若你自身行差踏错,坏了朝廷法度,堕了陛下与老夫的期望……”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骤然冰冷的眼神和未尽的话语,比任何赤裸裸的威胁都更具分量。
“学生,定不负阁老提携之恩,不负陛下信重之托!”沈墨轩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斩钉截铁。
走出张府那扇沉重的大门,冬日傍晚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沈墨轩却感觉浑身血液都在发热。肩上的担子瞬间重了何止千斤,但眼前迷雾笼罩的道路,却也第一次变得清晰起来。
他获得了名分,得到了平台,甚至得到了这位帝国实际掌舵者某种程度上的“支持”与背书。
然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认识到,从这一刻起,他这艘原本只是在风暴边缘徘徊的小船,已经被正式抛入了惊涛骇浪的最中心。皇帝的期望、张居正的利用、政敌的仇恨、隐藏在暗处那鬼影般势力的杀机……所有的一切,都将汇聚到他这个新任的、品级不高却身处漩涡核心的“稽漕御史”身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他这棵刚刚在京城扎根、尚未枝繁叶茂的小树,注定要独自迎接即将到来的、更猛烈的暴风雨。而这风雨,不仅来自朝堂,更可能来自那九重宫阙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