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经年渐识风波影，雏凤清声透玉庭（2/2）

“……陛下虽已下诏，且对太子抚慰有加，言‘此朕家事，非关太子’，然太子殿下毕竟年少，骤逢此变，忧惧交加，近日竟上疏，自请辞去太子之位，愿就藩国，以安人心。”侯进语气沉重，“陛下览疏，恻然良久，尚未准奏。朝中议论纷纷，有言太子贤孝知进退者，有言此举恐致国本动摇者……外臣愚钝，实不知此事最终走向如何，于国于民，是福是祸。”

秦寿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叩击。历史的长卷，在他心中缓缓铺开。废郭立阴，太子刘强自请废黜，最终改立阴丽华之子刘庄（即汉明帝）为太子……这些事件，他自然知晓其走向与结果。此事于东汉皇权传承而言，确实是一次平稳过渡，阴丽华与刘庄皆贤，后世有“明章之治”。然而，对于身处其中的当事人，尤其是太子刘强及其母族，无疑是一场巨大的政治风暴与个人悲剧。

“侯大夫，”秦寿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陛下乃英明之主，行事自有其深意。皇后废立，看似家事，实亦国事，关乎礼法、人心、朝局平衡。陛下既能下此决心，必有周全考量。至于太子……”他顿了顿，“太子能自请退避，无论出于本心抑或形势所迫，皆显其仁厚知机。陛下既言‘非关太子’，当有保全之策。为人臣子，当谨守本分，相信陛下能妥善处置，使国家安而骨肉全。过多揣测与议论，反易滋生事端。”

他这番话，既未对废后之事本身做出评价，也未预测未来，只是强调了对刘秀决策能力的信任，对太子处境的理解，以及告诫臣子应持的态度。既符合他“世外高人”不直接干预朝政的立场，又暗含了对历史走向的某种“知晓”与“不干预”。

侯进听后，沉思片刻，脸上凝重之色稍缓，拱手道：“先生之言，如醍醐灌顶。是外臣着相了。陛下圣心烛照，确非臣等所能妄测。太子仁孝，陛下慈爱，必能得善果。外臣回朝，当谨言慎行，尽心王事。”他此来，或许并非真的指望秦寿给出具体建议，更多是寻求一种心理上的慰藉与确认，秦寿这番话，恰恰给了他最需要的“定心丸”。

侯进又在岛上停留了一日，与刘衍、徐靖等人叙谈，也见到了秦昭、秦毅、明婳三个孩子，对孩子们的聪慧伶俐、仪态教养赞不绝口。临行前，他再次向秦寿表达了刘秀希望秦先生有暇可往中原一游的邀请（虽然明知希望渺茫），秦寿依旧婉拒，但回赠了一些岛上特产的珍稀药材和自酿的果酒。

送走侯进，仙岛重归宁静。但侯进带来的消息，还是在岛内激起了一些涟漪。

晚膳时，刘衍忍不住感慨：“陛下英武，然家事亦难断。郭后……当年在河北，其家族确实助力良多。如今……唉。”他身为前朝宗亲，对宫廷权力更迭的残酷有着更深体会，不免有些唏嘘。

徐靖则从士人角度评论：“阴皇后素有贤名，立之后宫之德彰。太子自请，亦是保全之道。只是……终是令人嗟叹。”

秦安与秦汐对此感触不深，他们更关心眼前的生活与孩子们的成长。秦昭却听得认真，饭后私下问秦寿：“祖父，陛下为何一定要换皇后？太子自己没有过错，为什么要自己请求不做太子？这样做，真的能保全他吗？”

秦寿看着孙子清澈而带着疑惑的眼睛，没有直接回答历史结果，而是引导他思考：“昭儿，你观星辰，有主有辅，有明有暗，其位其光，并非一成不变，受诸多因素影响。人间朝堂，亦似星图。陛下身为天子，需权衡的，不止是个人好恶，更有江山稳固、朝局平衡、后世传承。太子之位，如同北极星之位，看似尊崇，实则牵动整个‘星图’。有时，居于其位者，本身无过，但周遭‘星辰’运转之势已变，其位便可能成为漩涡中心。主动退一步，或能避开最猛烈的风暴，寻得一处相对安稳的‘星域’。这其中道理，关乎人性，关乎时势，更关乎取舍之智与存身之道。你如今不必全然明白，只需记住，世间许多事，并非黑白分明，往往需要在复杂情势中，做出对大多数人、对长远最有利的选择，有时甚至需要牺牲个体的部分利益。”

秦昭似懂非懂，但将祖父的话牢牢记在心中，这对他理解人性与世情的复杂性，上了重要的一课。

此事也间接影响了秦寿对孩子们教育的侧重点。他意识到，无论孩子们将来是否涉足岛外世界，对人性、权力、时势的初步认知，都是必要的。他开始在平日的闲谈或故事中，穿插一些经过简化的、关于历史抉择、人物命运、权力制衡的内容，不灌输观点，只呈现事实与多种可能性，引导孩子们自己去体会、思考。

秦昭对此类话题展现出浓厚兴趣，常能举一反三，将历史事件与自然规律、人情道理联系起来。秦毅则更关注故事里的英雄人物如何凭借勇气和力量破局，对其中曲折的政治博弈兴趣不大。明婳则似乎能感受到故事中人物的情绪起伏，有时会为故事里善良人物的遭遇感到难过，或为圆满结局而开心。

时光继续流淌。建武十九年的深秋，朝廷传来消息，太子刘强再三恳请后，光武帝终于准奏，改封其为东海王；同时，立皇子、皇后阴丽华所生的刘庄为皇太子。诏书中盛赞原太子刘强“崇执谦退，愿备藩国”，给予其优厚待遇，并为其择定良师辅佐，以全父子之情、君臣之义。这场牵动朝野的“易储”风波，最终以相对平稳的方式落下帷幕。消息传到岛上，刘衍与徐靖再次感叹光武帝处事之老练与对子嗣的保全之心。

仙岛的生活，并未被这些远方的波澜过多打扰。秦昭的观星记录越来越厚，他开始尝试用简单的算术计算一些星辰运行的周期；秦毅的基础拳脚愈发扎实，甚至能和秦安过上十几招不露败象（当然是秦安大幅放水的情况下）；明婳则成了阿莲和秦汐最贴心的小帮手，能准确分辨许多草药，还能用稚嫩的笔触画出颇具神韵的花鸟。

这一日黄昏，秦寿带着三个孩子来到岛西侧的断崖边，观看日落。巨大的火轮缓缓沉入海平面，将天空、云霞和海浪染成一片绚烂的金红紫橙。

秦昭凝视着这壮丽的景象，忽然轻声吟道：“‘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祖父，曹孟德此言，今日观之，方觉其气魄。”

秦毅则指着被落日余晖映照得如同燃烧起来的海浪，兴奋道：“看！像不像爹爹说的战场上烽火连天？”

明婳靠在秦寿腿边，仰着小脸，忽然说：“爷爷，太阳累了，要去海里睡觉了。月亮姐姐快要出来陪我们了。”

秦寿听着孙辈们截然不同却都充满生气的言语，望着眼前亘古如斯的日落景象，心中一片澄澈安宁。岛外的历史长河奔流不息，权力更迭，人情冷暖；岛内的时光却仿佛被拉长、柔化，聚焦于这几个小小生命的抽枝发芽、初试新声。他们正以各自的方式，逐渐睁开眼睛，认识这个宏大而复杂的世界。而他，有幸成为他们最初的引路人，见证这“雏凤清声”第一次尝试穿透自家“玉庭”，触碰更广阔的天宇。

海风猎猎，吹动祖孙四人的衣袂。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没入海中，夜幕如轻柔的绒毯，自东边缓缓拉上，几点早星悄然亮起，无声地注视着这片宁静的仙岛，以及岛上正在悄然成长、未来注定不凡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