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镗孔里的光(2/2)
盲孔镗到最后三毫米时,傅星的手又开始抖。他总怕镗刀撞到孔底,手心的汗把操作手柄的防滑纹都浸湿了。忽然手腕被轻轻托了一下,陈阳的声音贴着耳朵过来:“看刻度盘,每转四圈退半格。”他的掌心贴着傅星的手腕,温热的力道像块稳压器,傅星的手一下子就定住了。
镗刀退出来时,带出串细小的铁屑,像撒了把银粉。李师傅拿塞规往里一插,刚好能进去,他敲了敲塞规:“成了,这孔能当样板。”陈阳往孔里吹了口气,铁屑簌簌地落下来,在光带里看得清清楚楚,像场微型的雪。
收工时,傅星发现自己的帆布包被人缝补过。早上被铁板划破的口子处,多了道歪歪扭扭的针脚,用的是藏青色的线,和包的颜色几乎一样。“你缝的?”他举着包问陈阳,线结打得很紧,拽了拽没拽开。
陈阳正收拾工具箱,闻言头也没抬:“中午歇着没事,看见你包豁了。”他的帆布包侧兜里露出半截顶针,是那种铁制的,边缘磨得发亮,“我姐说缝厚布得用这个。”
傅星摸着那道针脚,忽然想起陈阳纳鞋底的姐姐。想象里那个女人应该和陈阳一样,手指灵活,做事踏实,不然怎么能养出这样的弟弟。“明天我带个苹果给你姐。”他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妥,脸有点发烫,“就……谢她给你做的咸菜。”
陈阳的工具箱“咔嗒”一声扣上了:“她不在家,去邻村帮人做衣服了。”他背起包往门口走,影子在地上被夕阳拉得老长,“下次吧。”
走到车间门口,傅星看见传达室的老王正往墙上贴通知,红纸上用毛笔写着“国庆检修安排”,墨迹还没干透。“俩小子来得正好,”老王招呼他们,“厂里给学徒发了两张电影票,明晚镇上放映《地道战》,拿着。”
傅星接过票,看见上面印着座位号,3排7号和8号,挨在一起。陈阳的手指在票面上捻了捻,忽然说:“我姐说她有这电影的小人书。”傅星笑了:“那也得去看,电影里的炮楼会炸。”
晚风带着点凉意吹过来,白杨树的叶子还在响,只是没中午那么急了。傅星把电影票小心地夹进陈阳借他的本子里,夹在那个画着盲孔的页面。纸页上的铅笔线在暮色里微微发蓝,像片小小的海。
“我家今晚包包子,”傅星忽然说,“萝卜粉丝馅的,我妈让多蒸两笼。”陈阳的脚步慢了些:“不用,我早上带了饼。”傅星拽了拽他的包带:“热乎的总比凉饼强,就当……谢你帮我缝包。”
陈阳的包带被拽得往下滑了滑,露出里面的搪瓷缸,缸沿磕掉块瓷,露出银白的铁皮。“那……吃两个就行。”他的声音在晚风里飘着,像片被吹起的纸。
傅母见陈阳来了,赶紧把刚出锅的包子端上桌。蒸笼掀开时,白气裹着萝卜的清甜味漫开来,在灯光下凝成细小的水珠,顺着房梁往下滴。“刚出锅烫,慢点吃。”她往陈阳碗里舀了勺小米粥,“星子爸从河里捞的鲫鱼,熬了点粥,你尝尝。”
陈阳咬了口包子,粉丝在嘴里滑溜溜的。傅星坐在对面,正用筷子戳包子皮,把里面的热气放出来:“我妈包包子总爱放粉丝,说这样不噎人。”陈阳的粥碗冒着热气,把他的眼镜片熏得雾蒙蒙的:“好吃。”
厢房里的台灯又亮了。傅星把下午镗的盲孔零件摆在桌上,陈阳拿游标卡尺量了又量,嘴里念念有词:“孔径29.98,公差在范围内。”他忽然从包里摸出个小铁盒,打开来是几块磨得发亮的油石,“李师傅说用这个蹭蹭孔口,能去毛刺。”
傅星拿起油石往孔口蹭,沙沙的响声里,金属的冷光渐渐柔和起来。“你看,”陈阳凑过来看,“这样摸着就不拉手了。”他的指尖顺着孔口划了圈,傅星也跟着划了圈,两人的手指在金属表面碰了下,像两滴水融在一起。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比昨晚更亮些,把院子里的晾衣绳照得发白。绳上还挂着两人的工装,风一吹,衣摆轻轻撞在一起,发出窸窸窣窣的响。陈阳收拾油石时,傅星忽然说:“明天看完电影,去后山走走?我知道有条路,能看见镇上的灯。”
陈阳的手顿了顿,铁盒盖“啪”地合上了:“电影散场都快十点了吧?”傅星笑了:“那就看星星。我妈说秋天的星星最亮,能照见人影子。”他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地上的人并肩走,天上就会有两颗星星跟着走,像提着灯笼的引路神。
陈阳没说话,只是把铁盒放进工具箱最底层,和那块磨孔用的油石摆在一起。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他脸上投下几道细长的影子,像谁用铅笔轻轻描了几笔。
送陈阳到门口时,傅星看见他的新布鞋沾了点泥,是下午校平钢板时蹭上的。“这鞋看着真结实。”他蹲下去,用手指把泥蹭掉,鞋底纳的针脚密得像鱼鳞。陈阳往后退了半步:“我姐说纳了七层布,能穿一冬天。”
傅星站起来时,鼻尖差点碰到陈阳的下巴。夜风吹过来,带着点田埂上的青草味,陈阳的头发扫过他的额头,痒痒的。“明天……早点去。”傅星往后退了退,声音有点发飘。
陈阳“嗯”了声,转身往巷口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帆布包在肩上一颠一颠的,像背着个沉甸甸的月亮。傅星站在门口,摸了摸口袋里的电影票,3排7号和8号,挨得那么近,仿佛能听见两张纸在口袋里悄悄说话。
回到厢房,傅星把那个镗好的盲孔零件摆在窗台上。月光透过孔壁照进来,在墙上投下个圆圆的光斑,像块被镂空的月亮。他想起陈阳说的“给孔底留口气”,忽然觉得这小孔里藏着的,不只是铁屑和冷却液,还有些别的东西——像他和陈阳之间,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轻轻碰在一起的肩膀,那些藏在铁屑堆里的、发着微光的东西。
明天还要看电影呢。傅星躺到床上,听见窗外的虫鸣里,混着点远处车床的余响,像谁在哼着不成调的歌。他闭上眼睛,仿佛已经看见电影院的黑暗里,两颗挨在一起的脑袋,像两颗靠得很近的星星,在各自的轨道上,悄悄往对方那边挪了挪。
这条路还长,但只要能这样走着,连盲孔里的光,都带着点甜丝丝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