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铁屑与鞋钉(2/2)
上午车一批轴承内环时,傅星忽然听见机床发出异样的响动。陈阳几步跨过来关掉电源,手指在卡盘上敲了敲:“卡爪松了,得重新校准。”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个小铅锤,线绳上缠着圈红布条,大概是怕磨断。
校准卡盘时,陈阳得趴在机床上看铅锤的垂线,后颈的碎发垂下来,扫过傅星手背。傅星往后缩了缩,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他衣领里的皮肤,烫得像触到炉火边的铁钎,两人都顿了顿,车间里只剩下窗外的风声。
“好了。”陈阳直起身,脸颊沾了点铁灰,像只偷抹了墨的猫。傅星没说话,掏出昨晚带的新抹布递过去,布角绣着个极小的星字——是他昨晚对着台灯缝的,针脚歪歪扭扭,藏在折痕里几乎看不见。
陈阳接过去擦脸时,傅星发现他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的秋衣,洗得发灰。他想起自己箱子里还有件没穿过的蓝秋衣,是去年姐姐给买的,改天得找个理由带来。
午饭时食堂做了萝卜烧肉,肥油浮在汤面上。傅星见陈阳总挑萝卜吃,把自己碗里的瘦肉夹过去几块,没等陈阳开口,就低头扒饭:“我不爱吃瘦肉,塞牙。”陈阳看着碗里的肉,忽然往他碗里舀了勺肉汤:“泡饭香。”
饭后回车间的路上,傅星看见墙角堆着些废木料,是上次修窗户剩下的。他捡起块长条的,琢磨着能做个什么,陈阳忽然说:“想做刀柄?”傅星愣了愣,他确实觉得磨车刀时握坯子太硌手。
“下午我教你削个木柄。”陈阳踢了踢那块木头,“这是桦木,软和,好上手。”傅星心里一动,刚想说谢谢,就见陈阳往他口袋里塞了颗水果糖,橘子味的,和昨天的不一样,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橘色糖块。
下午,陈阳完成了最后一批工作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休息,而是从工具箱里翻出一把锛子,开始削起了木柄。
木屑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飘落,在他的脚边堆积成了一小堆,仿佛是刚刚撒下的碎雪。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木头上,泛着浅黄的光芒,使得整个场景都显得格外宁静和温暖。
傅星静静地蹲在陈阳身旁,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他注意到,陈阳在削木头时,竟然和剥花生一样,用门牙轻轻地咬掉木头上的毛刺。这个细节让傅星感到十分有趣,他不禁想起了陈阳平时剥花生时那熟练而又略带滑稽的样子。
陈阳的手指在木头上滑动,动作轻柔而娴熟,与他磨车刀时的果断和利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阳光在他的手上跳跃,仿佛给他的手指披上了一层金色的纱衣。
“你来试试。”陈阳把锛子递过来。傅星刚握住,就听见“咔嚓”一声,木头裂了道缝。他懊恼地把锛子放下,陈阳却捡起裂木看了看:“正好能做两个小的,给你当卡尺的垫木。”
他重新拿起块木头,这次削得格外慢,边削边说:“握锛子得用巧劲,像给姑娘梳头似的,不能太猛。”傅星没忍住笑出声,陈阳抬眼看他,眼里的光比炉火还亮。
傍晚收拾工具时,傅星发现自己的工具箱里多了个小布包,打开是两副护腕,藏蓝色的,针脚很密。他抬头看陈阳,对方正把磨好的车刀插进刀架,耳尖有点红:“早上看见你手腕被铁屑烫了。”
锁门时,傅星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东西,是用铜丝弯的小圆环,比昨天的五角星简单,却弯得很圆。“给你挂钥匙。”他往陈阳手里塞,“上次看你钥匙总串在鞋带里。”
陈阳捏着铜环,指尖蹭过上面的毛刺——是傅星用砂纸磨了好久的。他忽然解下钥匙串,把铜环换上,金属碰撞声脆生生的。“挺好用。”他把钥匙往口袋里塞时,傅星看见他鞋跟上的钉子松了,鞋帮也有点塌。
往家属院走时,寒风更紧了。傅星想起早上路过修鞋摊,老师傅说收摊前处理双旧皮鞋,三接头的,看着还挺新。他停下脚步:“你等我会儿,我去买包烟。”
陈阳在原地等了片刻,就见傅星拎着个纸包跑回来,塞给他:“刚看见修鞋摊处理的,我看码数差不多,你试试?”纸包里的皮鞋还带着点鞋油味,陈阳捏着鞋帮,忽然抬头看他,路灯在他眼里投下两个小光斑。
“我有鞋穿。”
“那破鞋都露脚后跟了。”傅星往他手里按了按,“我买大了,穿着晃脚,扔了可惜。”陈阳沉默了会儿,把鞋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分岔路口,陈阳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瓶,是昨天那瓶甘油。“兑三倍水擦手,防裂。”他往傅星手里塞,“你手嫩,别像我似的磨出茧子。”傅星接过来时,瓶身还带着陈阳的体温,比中午的肉汤还暖。
回家的路上,傅星摸出那副护腕,藏蓝色的,和陈阳的手套一个颜色。他想起陈阳削木头时专注的侧脸,想起他往自己碗里舀肉汤的样子,想起铜环挂在钥匙上的轻响,忽然觉得护腕里像藏了团火,把心都烧得热乎乎的。
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傅星摸出那把黄铜卡尺,尺身上的“阳”字在暗影里依然清晰。他想起陈阳说这把尺比自己那把准,忽然明白有些东西的珍贵,从来不在新旧,而在谁递过来的那一刻,手心的温度。
明天要学做木柄,傅星把卡尺放进抽屉时,特意垫上了陈阳削的那块小木头。木头带着淡淡的松香气,混着黄铜的冷味,像极了车间里炉火与铁屑的味道,踏实又安心。
窗外的星星比昨晚密了些,傅星趴在窗台上数,忽然觉得最亮的那颗旁边,总有颗稍暗的跟着,不远不近,像他和陈阳走在下班路上的影子,偶尔交叠,又很快分开,却始终朝着同一个方向。
他摸出兜里的橘子糖,剥开透明糖纸,橘色的糖块在月光下泛着光。甜腥味在舌尖漫开时,忽然想起陈阳耳后那颗痣,像糖纸上沾了点没擦掉的橘色糖渣,让人总想伸手替他拂掉。
明天得早点去车间,把那件蓝秋衣带来。傅星把糖纸叠成小方块,夹进枕头下的笔记本里,纸页间还夹着上次陈阳给的花生壳,早就干透了,却像还带着炒货的焦香。
夜风吹过窗棂,带着远处火车的鸣笛声。傅星缩进被窝,护腕放在枕边,布料上的温度仿佛还带着陈阳指尖的触感。他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砂轮转动的嗡鸣,和陈阳说“像给姑娘梳头似的”时,自己没忍住的笑声。
原来有些温暖,就藏在铁屑纷飞的缝隙里,藏在木柄的纹路里,藏在铜环的弧度里,像冬夜里悄悄爬上窗棂的霜,看着清冷,等太阳出来时,便化成水,润进心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