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木屑与星子(2/2)

丝袜蹭过皮鞋面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傅星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料,能感觉到陈阳鞋头的弧度,还有那点没蹭掉的铜屑,被丝袜卷着脱离皮革,露出底下锃亮的光。陈阳忽然往后退了半步,鞋跟撞在铁砧上,发出当的一声:“我自己来。”他说着抢过丝袜,手指却在发抖,鞋油蹭到了指节上,像抹了点黑墨。

傅星没再坚持,转身去翻自己的帆布包,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母亲晒的橘子皮,切成了细丝,用棉线捆着吊在通风处晾了半个月。“锅炉房老王说你总咳嗽,”傅星把布包往陈阳口袋里塞,“泡水喝能润喉。”陈阳的手正往口袋里插,被布包撞得顿了顿,指尖隔着布料碰了碰傅星的指腹,像两片雪花在半空相撞,一触即分。

上午车到第十二个定位点时,傅星的车刀突然崩了个小口。他捏着断刃的车刀皱眉,这是上周刚磨的新刀,木柄还是陈阳帮他削的桦木款。陈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块磨刀石,正往上面淋水:“我帮你磨磨。”他接过车刀时,指尖擦过傅星的掌心,比铁还凉。

傅星蹲在旁边看他磨刀,磨石转动时,水花溅在陈阳的工装裤上,晕出星星点点的湿痕。他忽然发现陈阳的帆布包敞着条缝,里面露出点木色,像是打磨光滑的木头。“你包里装的什么?”傅星故意往那边歪了歪头,陈阳手一抖,车刀在磨石上打滑,火星溅起来,落在他鞋面上。

“没什么。”陈阳把帆布包往身后挪了挪,磨刀的力道重了些,水声哗哗地响。傅星看着他绷紧的侧脸,忽然想起昨晚床头的铜哨子,红绳在灯光下晃,像条跃动的小火苗。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心,那里还留着陈阳指尖的凉意,像落了片没化的雪。

午饭时,傅星从食堂打了两碗白菜炖粉条,特意多要了两勺肉。陈阳正低头啃窝头,傅星往他碗里拨肉片时,勺子撞着搪瓷碗沿,发出叮的轻响。“多吃点,”傅星假装看窗外的雪,“下午修卡盘费力气。”陈阳扒拉着碗里的肉片,没说话,耳根却慢慢爬上红,像被炉火烤热的铜片。

饭后傅星去锅炉房打水,老王正蹲在煤堆旁敲冰,看见他就笑:“小陈今早给我送了袋橘子皮,说是你家晒的?那孩子心细,知道我冬天总咳嗽。”傅星提着热水回来时,看见陈阳正往他的搪瓷缸里续水,新泡的碧螺春在水里舒展,绿得像刚抽芽的柳丝。

下午车定位销时,傅星总觉得陈阳在看他。他转头望过去,陈阳却立刻低下头,车刀在金属上划出细长的屑,像条银色的蛇。傅星忽然想起早上那鼓包,方方正正的木头,会不会是陈阳刻的什么?他心里像揣了只雀,扑腾着想去啄开那层布。

快收工时,傅星故意把擦布掉进陈阳的工具箱底下。他弯腰去够,指尖刚碰到布角,就摸到个硬东西。是块木头,被打磨得溜光,边角圆润,带着淡淡的松木香。陈阳突然走过来,手按在箱盖上:“我来吧。”他的掌心压着傅星的手背,温度透过布料渗过来,烫得傅星猛地缩回手。

陈阳从箱底摸出擦布,顺便把那块木头塞进了傅星手里。是个巴掌大的木牌,上面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子,刻痕里还嵌着点没清理干净的木屑,像落了层细雪。“废料堆捡的桦木,”陈阳的声音有点闷,“看你总用那把旧尺子,这个比铁尺轻。”

傅星捏着木牌,指腹蹭过刻痕里的木屑,痒得心里发颤。星子的边角被磨得圆滑,显然是反复摩挲过的,木牌背面还有个极小的“阳”字,刻得比正面的星子深,像怕被人看见似的藏在阴影里。他抬头时,陈阳正低头收拾工具,工装后领沾着点木屑,在夕阳里泛着金。

锁车间门时,傅星看见陈阳的皮鞋亮得晃眼,鞋头的铜屑痕彻底消失了,想必是用那丝袜仔细蹭过。他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铁盒,是姐姐寄来的润唇膏,草莓味的,昨天试了试,甜得像含了颗糖。“给你,”傅星往他手里塞,“你嘴唇裂了。”

陈阳捏着铁盒愣了愣,夕阳落在他手背上,把那道划痕映得发红。他忽然转身往家属院走,帆布包侧面的鼓包不见了,想必是把木牌还给了自己。傅星追上去,听见他口袋里传来轻微的窸窣声,是润唇膏的铁盒在响,像谁的心跳,藏在棉布底下。

路上的积雪被踩成了冰,傅星走得急,脚下一滑,陈阳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两人的手撞在一起,傅星的指尖正好按在陈阳虎口的划痕上,他像被烫着似的松开,却被陈阳反手握得更紧。“慢点儿。”陈阳的声音在寒风里发颤,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渗过来,烫得傅星指尖发麻。

分岔路口的路灯亮起来时,陈阳才松开手。傅星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那里留着圈淡淡的红痕,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了口。“明天……”傅星刚开口,就被陈阳打断:“明天我带砂纸,你那木牌上的木屑没清干净。”他说完转身就走,帆布包在身后晃,像只终于松了口气的小兽。

傅星捏着木牌站在路灯下,星子的刻痕里还沾着点陈阳的体温。他忽然想起车间案台上的新搪瓷缸,想起碧螺春在热水里舒展的样子,想起陈阳低头磨刀时溅起的水花。风卷着残雪掠过耳畔,像谁在耳边轻声说,有些心意就藏在木屑里,藏在星子的刻痕里,藏在被握紧的手腕上,不用多说,摸上去就是烫的。

回到家,傅星把木牌摆在窗台上,和肥皂盒架并排。粉白格子的花布衬着木牌上的星子,像雪地里开了朵会发光的花。他摸出陈阳塞的凡士林,往手背上挤了点,又拧开润唇膏往唇上抹,草莓味的甜混着凡士林的黏,像把心事揉成了团糖,含在舌尖不敢化。

床头的笔记本里,又多了张糖纸,是橘子味的,压在草莓味的旁边。傅星摸着木牌背面的“阳”字,忽然想起陈阳低头刻字的样子,木屑落在他的工装裤上,像撒了把碎星子。窗外的月光淌在雪地上,亮得像谁把白天的熔金全倒了进来,而他的心里,正揣着颗比月光更烫的星子。

明天要清木屑,还要看看陈阳会不会用那支润唇膏。傅星把木牌放进贴身的口袋,感受着那点温润的弧度,忽然觉得车间的车床声、铁砧的敲击声,都变成了心跳的节拍,和着窗外的风雪,在这深冬的夜里,悄悄唱着谁也听不懂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