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分叉的路牌(2/2)
傍晚雨势渐小,天边透出点昏黄的光,像揉皱的牛皮纸被不小心展开了一角。陈阳正在收拾工具,听见门口传来拖沓的脚步声,抬头就看见傅星回来了。
他的外套上沾着泥,左边嘴角青了一块,渗着点血痂,像是被人用拳头怼过。工装裤膝盖处磨破了,露出里面深色的秋裤,也沾着泥。陈阳心里一紧,刚要问,就见傅星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协议,纸页边缘都被汗水浸得发潮,他展开时手还在微微发颤。
谈成了。傅星笑了笑,嘴角的伤被扯得疼,嘶了一声,不用赔违约金,合格的他们留下,按原价结。剩下的拉回来返工,按他们说的0.01公差标准重做,他们补百分之十五的加工费。
你打架了?陈阳盯着他的嘴角,声音有点发堵,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
小摩擦。傅星不在意地摆摆手,用手背蹭了蹭嘴角,没蹭掉血痂,反而把周围的皮肤蹭红了,张总的侄子来了,二十来岁的愣头青,说不通就推搡了几下。后来张总自己出来打圆场,大概也是怕把事闹大,影响他们跟其他厂家的合作。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透明的糖纸有点潮,是上次去幼儿园接亲戚家孩子时顺手揣的,给,甜的,含着能舒坦点。
陈阳没接,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力道不轻,像是要通过这触碰确认对方没散架:下次......下次带上我。
傅星愣了愣,随即笑开了,眼里的疲惫散了些,露出点少年气的亮:你去了怕是要把他们的检测仪器都拆了,那才真谈不拢。他把糖硬塞到陈阳手里,糖纸的塑料味混着淡淡的橘子香,别气了,我知道你护着厂子,我也是。
夕阳从云缝里露出来,给车间的铁皮屋顶镀上一层金边。陈阳捏着那颗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糖纸褶皱。橘子香混着机油味、金属味钻进鼻腔,竟不觉得难闻。他看着傅星额角新添的擦伤,突然觉得他们就像车间里那对咬合的伞齿轮,一个棱角分明,带着股不服输的硬气,一个齿面打磨得稍圆,懂得在压力下调整角度,少了谁都转不起来。
返工那几天,全厂都在加班。陈阳带着两个徒弟改车床参数,把进给量从0.3调到0.15,转速也降了三分之一,虽然效率慢了一半,但加工精度确实上去了。傅星则守在质检台,手里的千分尺比平时握得更紧,测完一个就往表格上画勾,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成了车间深夜里除了机器声外最清晰的动静。
两人碰面时总隔着几台机器,眼神碰一下,像齿轮轻轻咬合上,又各自低下头干活。有次半夜赶工,陈阳去茶水间打水,看见傅星趴在质检台的图纸上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手边的保温杯空了,底上沉着点没泡开的茶叶。
他走过去,把自己搭在椅背上的外套轻轻披在傅星身上。那是件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外套,带着他身上的机油味。转身时没注意身后的铁桶,差点撞上去,动静惊得傅星猛地抬头,眼里还带着刚睡醒的迷茫,像只被惊动的小鹿。
还没弄完?傅星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点沙哑的黏糊。
快了,最后五十个。陈阳把刚接的热水递给他,杯子壁上很快凝了层水珠,你眯会儿,好了叫你。
傅星没推辞,捧着杯子小口喝水,看着陈阳转身回车间的背影。那背影在机床的阴影里忽明忽暗,脊梁挺得笔直。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那里还留着点陈阳手心的温度,慢慢顺着陶瓷渗进来,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零件最终按时交货,虽然利润被压缩了不少,但总算没亏本。那天晚上,陈阳在宿舍翻出瓶二锅头,是去年过年没喝完的,傅星从食堂打了两个菜,一碟凉拌黄瓜,一碟小炒肉,肉不多,油性却足。两人坐在陈阳的单人床沿,没说多少话,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酒瓶在中间传了七八次,直到后半夜,瓶底剩下点浑浊的酒渣。
傅星的脸颊有点红,眼神却很亮,看着窗外远处零星的灯火说:阳哥,等咱们再攒点钱,就把那台老磨床换了,精度跟不上了。
陈阳了一声,觉得嘴里又辣又暖:再招个懂cad的,现在画图还靠手画,太费时间。
秋天来时,厂里接到个东南亚的订单,要做一批收割机齿轮。对方要求严,给的价也高,光是材质报告就要求做三次检测。陈阳带着人改造了车床的进给系统,把普通丝杠换成了滚珠丝杠,加工精度又提了个档次。傅星则跑前跑后办商检,天天泡在海关的报关大厅,晒得黑了两个度,回来时总能带回些各地的特产,给王师傅的是袋舟山的鱼干,给陈阳的是包厦门的肉脯。
出货那天,集装箱车停在厂区门口,车身漆得锃亮,在秋阳下泛着光。陈阳和傅星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看着工人把最后一箱零件搬上去,木箱上的唛头印着歪歪扭扭的外文。
傅星突然碰了碰陈阳的胳膊,递过来个东西——是枚磨得很光滑的45号钢齿轮,大概是上次返工剩下的,齿根处的毛刺被仔细磨掉了,中心孔被他用台钻打了个小孔,穿了根红绳。
给你的。傅星的耳朵有点红,被秋阳晒的,也像是别的什么原因,王师傅说这叫咬合顺遂,图个吉利,以后厂里的活儿都顺顺当当的。
陈阳接过来,齿轮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却奇异地带着点温度,像是被人攥了很久。他没说话,把自己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摘下来,是块普通的和田玉平安扣,边角被磨得圆润,是他刚进厂时他妈给求的,戴了快五年。他把平安扣塞到傅星手里,玉的温凉透过对方的掌心传过来。
换着戴。他低声说,声音有点涩。
傅星捏着那块温凉的玉,抬头时正好对上陈阳的目光。远处的集装箱车鸣笛了一声,悠长的声响惊飞了厂区槐树上的麻雀。车缓缓驶出厂区,扬起的尘土在阳光里跳舞,像无数细小的金粉。
他们都知道,前面的路还长,说不定还有更多岔路口,更多躲不开的风雨。但只要像现在这样,肩膀挨着肩膀,目光朝着同一个方向,就总有能抵达的地方。车间里的机器还在转,齿轮咬着齿轮,发出平稳而坚定的声响,像在为他们没说出口的约定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