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双雄落马(2/2)

而就在伯嚭倒台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朝野上下仍在消化这惊天巨变之际,另一场针对其昔日“盟友”的、更为冷酷无情的清算,也如同精准的连锁反应,悄然降临。

失去了伯嚭这个最大的、也是唯一可能提供外部庇护与资源的奥援,幽居在偏僻听竹小筑的西施,彻底沦为了一座无人问津、风雨飘摇的孤岛。夫差对伯嚭“通敌”的熊熊怒火与深刻怀疑,不可避免地、如同瘟疫般蔓延到了所有与之有过关联的人身上,尤其是这位曾有前科、且与越国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废妃。即便目前没有确凿无疑的铁证,能将西施直接钉死在伯嚭的“通敌”罪行上,但巫蛊案那血淋淋的前科,以及伯嚭倒台后,在清查其党羽过程中“顺带”发现的、一些指向西施宫中旧人(尤其是那个已被处死的嬷嬷的社会关系网)与越地仍有若隐若现联系的蛛丝马迹(这其中,自然不乏郑旦通过隐秘渠道,巧妙引导的结果),已经足够让夫差对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旧情、怜悯乃至耐心,消耗殆尽,转化为彻底的厌弃与防范。

在一个天色灰蒙、寒风萧瑟的清晨,一队身着玄甲、面无表情的宫廷侍卫与手持拂尘、眼神冷漠的内侍,无声地包围了听竹小筑。

没有庄严的宣诏仪式,没有繁琐的审判程序,甚至没有给予她任何申辩的机会。

为首的内侍监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用那特有的、毫无感情起伏的尖细声调,宣读了夫差那早已注定、冰冷彻骨的最终裁决:

“罪妃西施,品行不端,屡犯宫规,前有巫蛊惑乱之罪,今又牵扯朝臣不法之事,虽无实据,然其心叵测,不堪再留。着即日起,废其所有待遇,移居永巷北苑,非死……不得出。”

永巷北苑!那是比听竹小筑更为偏僻、阴暗、潮湿的角落,是宫中关押罪孽深重妃嫔的真正冷宫,被称为“活死人墓”。一旦踏入,便意味着被整个世界彻底地、无情地遗忘,只能在无尽的寒冷、孤寂、绝望与旁人的白眼中,慢慢熬干生命的最后一滴油,直至无声无息地湮灭。

西施静静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听着那宣判自己最终命运的话语。她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哭天抢地,没有歇斯底里地为自己辩解,甚至,她那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她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动作优雅依旧,仿佛不是去往绝境,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她仔细地、甚至带着一丝眷恋地,整理了一下那身早已褪色、却依旧整洁的旧时衣裙,抚平了那并不存在的褶皱。

然后,她转过身,没有再看这囚禁了她野心与年华的院落一眼,跟着那队如同傀儡般的内侍与侍卫,一步步,坚定地、却又带着一种凄凉的决绝,走出了听竹小筑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当她苍白的足尖踏出门槛,踏入外面那更为广阔、却也更为冷酷的天地时,冬日惨淡无力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恰好照射在她那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那一瞬间的光影,竟产生了一种凄艳到极致的、令人心碎的美。她的嘴角,几不可查地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似是在嘲弄这无常的命运,又似是对这污浊尘世的最终解脱。

然后,她挺直了那曾经以柔弱无骨、我见犹怜而闻名吴宫的腰背,如同一株在风雪中傲然独立的寒梅,一步一步,踏着破碎的落叶与冰冷的光影,坚定地走向那更深、更冷、更黑暗的,名为永巷的深渊。

恩宠尽失,信任崩塌,繁华落尽,红颜成枯。

曾经并立于吴宫权力之巅、风光无两、牵动着无数人命运的“双雄”——翻云覆雨的权臣伯嚭与艳冠群芳的宠妃西施,在郑旦借伍子胥之手,精心策划、精准发动的这场致命打击下,几乎在同一时间,双双惨烈落马,一个流放绝域,生死难料,一个幽禁冷宫,形同槁木,就此彻底退出了吴国波澜壮阔而又残酷无比的政治舞台。

消息如同最后一片落定的尘埃,传至温暖如春、乳香弥漫的东苑时,郑旦正怀抱着咿呀学语、挥舞着莲藕般小胳膊的王子友,在庭院中那特意辟出的、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享受着冬日难得的暖阳。

李嬷嬷步履轻捷地走近,低声而清晰地禀报着外面那场已然尘埃落定的风云变幻,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大仇得报的快意。

郑旦安静地听着,目光悠远,脸上无喜无悲,平静得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她轻轻摇晃着怀中那散发着奶香味的、温热的小身体,看着他努力伸出小手,试图抓住透过稀疏枝桠洒下的、跳跃着金色光斑。

阳光温暖而慵懒地洒满庭院,岁月在这一刻,仿佛被凝固成了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卷。

但她内心深处,却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远非终点,甚至不能算是阶段性的胜利。

伯嚭虽倒,其盘根错节的党羽网络尚未彻底肃清,潜在的报复与反噬仍需警惕;西施虽废,被囚于永巷那口“活棺材”中,但那刻骨的仇恨与绝望,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预测的危险;而远在会稽山阴、如同毒蛇般蛰伏的范蠡与他所代表的越国,更是隐藏在历史迷雾深处的、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阴影。

扳倒了这最后的、也是最明显的两大障碍,如同一位高超的棋手,只是吃掉了对方盘踞中央、威胁最大的两颗“棋”,扫清了通往胜利道路上的两块巨石。但这盘关系着生死、复仇与未来的大棋,棋盘依旧广阔,局势依旧复杂,未来的路,注定漫长而布满了未知的荆棘与陷阱。

她低头,在儿子那光洁饱满、散发着纯净生命气息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而绵长的吻。

“友儿,”她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只有母子二人能够听见,那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怜爱,以及一种更为深沉的、钢铁般的意志,“那些碍眼的石头,娘亲已经为你……搬开了。”

她的目光,却已越过庭院的高墙,投向了更遥远的、象征着至高权力与无尽纷争的吴宫前殿,投向了那烽烟将起、列国争霸的广阔天地。

“接下来,该是为我的友儿,铺就一条通往那世间最高、也最孤独的殿堂的……真正平坦而稳固的康庄大道了。”

一阵寒风掠过庭院,卷起几片早已枯萎的梧桐叶,打着凄凉的旋儿,不知最终将飘向何方。而权力的棋局,永无休止,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