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个“合伙人”(上)旧巷灯明,故人携风至(1/2)

暮秋的雨刚歇,云层还沉甸甸地压在老城区的天际线上,灰黑色的云絮间漏下几缕微弱的天光,勉强把巷子里的青石板路照得透亮。路面上积着浅浅的水洼,倒映着两侧斑驳的砖墙与半枯的梧桐树,风一吹,水纹晃动,连带着影子也跟着晃,像一幅被揉皱又展开的旧画。空气里浮着湿冷的桂花香,不是浓得让人发腻的甜,是掺了雨气的清苦,从巷尾那户人家半开的院墙里飘出来,绕着掉皮的砖墙打了个转,又钻进一尘租下的老房子里,落在案头的计划书上。

一尘坐在靠窗的旧木桌前,这张桌子是前租客留下的,桌面被磨得发亮,边缘缺了一块,露出里面浅褐色的木头纹理。案上摊着厚厚一叠诗社计划书,泛黄的纸页被穿堂风掀得簌簌响,最上面那张的边角还沾着点霉斑——那是上周他在旧仓库里翻找资料时,不小心蹭到的墙角霉渍。他伸手按住纸页,指尖触到纸面的潮气,凉丝丝的,像握着一片刚从雨里捡回来的叶子。

这房子是他半个月前寻到的。那天他骑着自行车,在老城区的巷子里转了一下午,腿都酸了,才在最深处的巷尾看到“出租”的木牌。房子带个巴掌大的小院子,月租比别处便宜一半,只是 condition 实在算不上好:外墙的白灰掉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墙,像老人脸上斑驳的皱纹;窗棂上的朱漆掉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红痕,风一吹就“吱呀吱呀”地响,像谁在低声叹气;院子里的石榴树枯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枝桠间还挂着去年的石榴壳,在风里轻轻晃,像个孤零零的小灯笼。

但一尘还是定了下来。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时,正好有阳光从石榴树的枝桠间漏下来,落在青石板上,碎成点点光斑。他忽然觉得,这里就该是诗社的样子——不新,却有烟火气;不亮,却能装下温暖。

此刻他的目光落在“活动流程”那栏,墨字被雨气洇得发潮,笔画边缘晕开一圈浅灰,像蒙了层薄雾。“吸引独居老人参与”“留守儿童读诗课”“社区诗歌分享会”这几行字旁,被他用红笔圈了又圈,红墨水在纸上晕开,像开在荒原里的小花儿。这些想法在他心里盘了三年,从大学毕业那天在诗社活动室里跟老社长念叨,到后来在出租屋里对着电脑敲出第一版草案,再到现在一笔一划落笔成厚厚的章程,他总觉得离“做成”就差一步。可真要把纸面上的字变成能落地的事,才知处处是难——怎么让老人愿意来?怎么让孩子喜欢诗?钱从哪来?场地怎么修?这些问题像藤蔓,缠得他心里发紧。

桌角放着个翻开的牛皮纸笔记本,上面列着场地修缮的清单,一笔一画写得认真:补屋顶的瓦片(至少二十片,要跟老瓦颜色相近,不然太突兀)、换漏风的窗纸(选厚点的棉纸,防冬天的冷风,最好是米白色,看着干净)、买几张能坐人的桌椅(旧家具市场看看,说不定能淘到便宜的实木桌,结实)、修院子里的石榴树(枯枝要锯掉,树根周围得松土,说不定明年能发芽)、装盏挂灯(院子里太暗,晚上活动不安全,要暖黄色的,亮却不刺眼)……他顺着清单往下看,最后一行写着“预算:暂缺”,笔尖在那三个字上顿了顿,留下个浅浅的墨点,像颗没力气的眼泪。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按在眉心,能感觉到突突的跳。从抽屉里摸出个旧铁盒,这盒子是小时候装饼干的,蓝色的铁皮上印着小熊图案,现在边缘生了锈,一打开就“咔嗒”响。里面的硬币和纸币叮当作响,他把钱倒在桌上,纸币是皱巴巴的,有五十的、二十的,还有几张一元的,被他叠得整整齐齐;硬币大多是一元和五角的,在桌上摆了小小的一堆,反射着微弱的光。这是他这几个月攒下的稿费——给杂志社写散文,一篇五十块;给公众号写短评,一篇三十块;偶尔帮人写点文案,能拿到一百块。攒了快半年,拢共才一千二百七十三块,够付这房子三个月房租,却连修缮场地的零头都不够,更别说撑起一个“公益诗社”的架子——他还得给老人买诗集(要大字版的,老人眼神不好),给孩子准备文具(铅笔、本子、彩笔,得好看,孩子才喜欢),搞活动时总得有热水和点心(老人不能喝凉的,孩子得有点甜头),这些都要花钱。

檐下挂着的竹风铃忽然叮当作响,清脆的声线划破屋里的安静。不是风——风早停了,是有人推门。“砰”的一声,木门撞在墙上,震得墙皮又掉了几块,落在地上碎成粉末,扬起细细的灰。窗台上的绿萝晃了晃,叶片上的水珠滴在窗沿的青苔上,“嗒”的一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一尘抬头,看见阿哲站在门槛上,卡其色外套沾着雨痕,肩膀处湿了一大片,深色的水迹顺着衣摆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积了个小水点;帆布包带子斜挎在肩上,被雨水浸得有些沉,坠得他肩膀微微往下垮。他头发微湿,贴在额头上,几缕碎发挡着眼睛,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还是大学时那副散漫样子,露出两颗小虎牙,像个没长大的少年:“从编辑部绕过来,见这窗亮着灯,就猜你准在跟这些纸页较劲。”

阿哲晃了晃手里的帆布包,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印着旧书店logo的笔记本,封面上是老周手画的梅花,花瓣都快磨掉了。“刚去老周的旧书店淘书,他说前几天见你在这片区转,背着个大包,好像在找房子,我就顺着巷子摸过来了。”他说着走进屋,鞋底沾着的泥点落在青砖地上,留下几个浅浅的印子,像小脚印,“果然,我们一尘兄还是老样子,忙起来就忘了时辰——你看看手机,都快九点了,还没吃晚饭?”

一尘这才想起看时间,摸出裤兜里的手机,屏幕亮起来,显示晚上八点五十分,还有两条未读消息,是母亲发来的:“尘尘,晚饭吃了吗?”“天气冷,别熬夜。”他心里暖了暖,又有点愧疚——这几天忙着筹备诗社,连给母亲回消息的时间都少。起身时,椅子腿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吱呀”一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忘了,”他笑了笑,顺手把桌上的钱收进铁盒,金属碰撞的声音很轻,“灶房里还有早上的粥,小米粥,热一热就能吃,你要不要也喝点?”

“别忙活了。”阿哲随手把帆布包扔在靠墙的旧沙发上,帆布包撞得沙发垫陷下去一块,露出底下垫着的旧报纸。那是去年的《城市晚报》,边角都脆了,一摸就掉渣,上面还登着本地诗会的新闻,照片里有他和一尘,还有老社长——老社长抱着吉他,阿哲站在旁边笑,一尘手里拿着本诗集,三人的脸上都沾着阳光。阿哲眼尖地瞥见桌上的计划书,弯腰时外套下摆扫过案边的青瓷笔洗,“哗啦”一声,溅起两点墨渍在宣纸上,晕开两个小小的黑圈,像两只没睡醒的虫子。他却浑不在意,只飞快地扫了眼标题——《“巷陌诗声”公益诗社筹备计划书》,然后直起身,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点惊讶,又有点了然:“公益诗社?你还真把毕业时那几句玩笑,熬成了正经章程?”

一尘愣了愣,才想起毕业那天的事。那天诗社散伙,大家在活动室里喝啤酒,地上扔满了易拉罐,老社长抱着吉他弹《南方姑娘》,调子有点跑,却没人笑。阿哲喝得满脸通红,眼睛亮得像星星,拍着他的肩膀说:“一尘,以后咱们搞个公益诗社吧!让老人孩子都能读诗,让巷子里都有诗声,多好!”当时他以为是醉话,没放在心上,甚至还笑阿哲“喝多了瞎想”,没想到阿哲还记得,记得那么清楚。“不是玩笑,”他拿起最上面的计划书,递到阿哲面前,纸页上的霉斑蹭到指尖,“我想让更多人喜欢诗,尤其是那些没人陪的老人——他们坐在门口晒太阳,一天都不说一句话;还有没机会读诗的孩子——他们除了写作业,就只能在巷子里疯跑。我想让诗给他们做点什么。”

阿哲接过计划书,坐在沙发上翻起来,手指划过纸页上的霉斑和红圈,看得很认真。院子里的风又吹进来,带着桂花香,掀动他的衣角,也掀动计划书的纸页,发出“沙沙”的响。“吸引独居老人参与,怎么吸引?”他忽然指着其中一条,抬头看向一尘,眼神里没有调侃,只有认真,“他们大多不爱出门,有的腿脚不好,有的怕生,说不定连‘诗’是什么都不知道,你总不能硬拉他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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