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歧路花园(2/2)
但阿禾的眼神很坦然,甚至有些过于坦然。他手中的橘黄灯光稳定地照亮一方小小的区域,那光芒似乎真的对身后蔓延的暗蓝色有一种微弱的排斥感。
“为什么帮我?”江眠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阿禾歪了歪头,似乎思考了一下,然后指了指江眠腰间——那里,暗蓝晶体碎片散发的微光透过粗糙的布料隐约可见。“你身上有‘花园’的碎片,但你的‘火’不对路,被排斥了。继续留在这里,你会被‘修剪’掉,或者被后面营地的人抓回去。我嘛……”他笑了笑,笑容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东西,“我对‘花园’里的‘错误’和‘意外’……比较感兴趣。而且,你看起来,不像完全‘坏掉’的样子。”
这个理由,比纯粹的好心更让江眠觉得可信,但也更危险。感兴趣?对错误和意外?
身后,那树皮脸存在发出的、直接作用于意识的“修剪”宣告越来越清晰,暗蓝力场几乎要触及她的后背。
江眠咬了咬牙(如果躯壳还能做出这个动作的话)。“带路。”
阿禾点点头,转身提着油灯向黑暗中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但很稳。江眠紧跟在他身后,发现随着那橘黄灯光的移动,周围甬道的岩壁似乎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一些原本模糊的、类似之前看到的原始刻痕变得更加清晰,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潦草的文字,不是守夜人的符文,也不是暗蓝图案,而是旧时代某种已经失传的、笔画复杂的古文字。空气中那种无处不在的、属于深渊的压抑感和低语碎片,似乎在橘黄灯光照耀的范围内,也被削弱了不少。
他们沉默地走了大约一刻钟,拐过了几个岔路口。身后的暗蓝力场和“嗡鸣”声逐渐减弱、消失,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界限阻隔。周围的温度似乎也回升了一点点,虽然依旧阴冷,但少了那种深入骨髓的、带着恶意的不祥寒意。
终于,阿禾在一面看似普通的岩壁前停下。岩壁上爬满了厚厚的、颜色深暗的苔藓类植物。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手指在苔藓间几个特定的位置按了按,又轻轻叩击了某种节奏。
细微的机括声响起,岩壁上一块约一人高的部分,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透出一股陈年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某种草药焚烧后的残留气息。
“就是这里了。”阿禾率先弯腰走了进去。江眠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石室,显然经过人工修整,方方正正,约有十平米见方。角落里堆着一些朽烂的稻草和破旧毡毯,中央有一个石头垒砌的、早已熄灭的火塘,火塘边散落着几个破损的陶碗。墙壁上挂着一些风干得看不出原貌的植物和几串褪色严重的、画着扭曲符号的布条。最引人注目的是石室入口正对面的墙壁上,贴着一张颜色泛黄、边缘残破的旧纸,纸上用浓墨写着几行大字,字体歪斜却有力:
“尸不走干,魂不渡湿。夜不行单,火不映双。路不拾遗,言不问私。违者自误,生死各安。”
字迹旁,还用简笔勾勒出一个戴着高帽、手持铃铛和符纸的蹒跚人影,以及几具用白布覆盖、额贴黄符、僵硬前行的尸体轮廓。
这风格,这禁忌,活脱脱就是旧时代湘西等地“赶尸”行当的规矩翻版,竟然真的出现在这深渊地底!
阿禾将油灯放在火塘边的石台上,橘黄的光芒充满石室,带来一种虚幻的安稳感。他自己在火塘边一块较为干净的石头上坐下,示意江眠自便。
“这里……真的是‘赶尸人’的驿站?”江眠没有坐下,依旧保持着警惕,目光扫过那些古怪的布条和墙上的“规矩”。
“曾经是。”阿禾拿起火塘边一个破葫芦,摇了摇,里面传来液体晃荡的声音,他喝了一口,递给江眠,“喝点?‘安魂水’,虽然效果不大,但能稍微安抚一下你脑子里那些乱叫的声音。”
江眠没接,只是盯着他:“你说‘曾经是’。那现在呢?那些赶尸人呢?还有,你说的‘傩祭’,又是怎么回事?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阿禾放下葫芦,叹了口气,橘黄灯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赶尸人……早就没了。深渊吞没一切的时候,有些行当,靠着祖传的秘法和一些对‘阴气’、‘尸变’的理解,勉强多撑了几代。但这里,”他指了指脚下,“越来越不对劲。‘旧伤’渗漏,记忆残渣发酵,滋生出比‘尸变’更古怪、更难缠的东西。‘傩’本是为了驱邪,但在这里,邪异成了常态,‘傩’的仪式和力量被扭曲、污染,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就像你刚才看到的,用‘花园’的碎片和力量,进行某种‘修剪’和‘规整’的仪式。主持那个的,我们叫他‘老傩公’,他……曾经可能是个很厉害的傩戏法师,但现在,他更接近他曾经要驱逐的那些‘东西’的一部分。”
“那你呢?”江眠追问,“你看起来……太‘干净’了。”
阿禾沉默了片刻,橘黄的眼眸低垂,看着跳跃的灯焰。“我……是个错误。”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空茫,“一个‘花园’里长错了方向的枝条,一个不该醒来的‘记忆回响’。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只记得一些碎片……关于旧时代的阳光,关于某种祭祀的鼓点,关于如何在迷宫般的‘歧路’里辨认方向。我靠着这点记忆,还有这盏偶然捡到的、似乎能照亮一些‘老路’的灯,在这里游荡,捡拾一些‘花园’脱落下来的碎片,观察那些扭曲的仪式,偶尔……帮一帮像你这样迷路的、‘火种’比较特别的遗民。”
“错误?”江眠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心猛地一跳。“什么错误?和‘歧路花园’有关?和守夜人研究的‘旧伤’有关?”
阿禾抬起头,看着江眠,眼神复杂。“‘歧路花园’……不是一处地方。它是一种……状态,一种现象。是那些过于强烈、过于扭曲、或者蕴含了巨大‘错误’的集体记忆或个体执念,在深渊规则和‘旧伤’层的影响下,沉淀、发酵、滋生成的一片片精神性的‘感染区’。它们有自己的规则,自己的生态,会吸引、吞噬、改造闯入者。铁砧营地镇压的,研究利用的,就是这些‘花园’的边缘或碎片。而‘老傩公’他们,则是试图用另一种被污染扭曲的古老方法,去‘管理’甚至‘收割’这些花园的力量。”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江眠腰间:“你身上那块碎片,就来自某个‘花园’,而且是比较核心的、带有‘路径’信息的碎片。这很危险,它会吸引‘花园’本身的注意,也会引来像‘老傩公’那样对‘花园’力量垂涎的存在。守夜人把你当‘钥匙’,恐怕也是想利用你和这块碎片,去打开某个特定‘花园’的更深层区域。”
信息量巨大,江眠需要时间消化。但有一点她听明白了:她,连同她的执念(萧寒)、她的“错误”(薪火)、她携带的碎片,都成了这深渊底层各方势力眼中具有特定价值的“工具”或“材料”。
“你知道守夜人的事?”她试探道。
阿禾点了点头,表情有些淡漠:“铁砧营地,是这片区域最大的‘秩序’节点,也是最大的‘实验场’。他们的灯光很亮,规矩很严,但也照出了太多阴影,做出了太多……不那么‘守夜’的事情。我遇到过几个从里面逃出来的遗民,听他们说过一些。你身上的‘静默之灯’,还有你左眼里那点微弱的、不太一样的‘火’,都太显眼了。”
他果然能看出左眼的薪火!江眠心中一凛。
“那你现在帮我,是想得到什么?”江眠直截了当,“这块碎片?还是我这个人?”
阿禾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无奈和疲惫。“我说了,我对‘错误’和‘意外’感兴趣。你是个巨大的‘错误’集合体——错误的火,错误的目标(执着于一个可能早已湮灭的灵魂),错误的闯入了错误的实验场,现在还带着错误的花园碎片。我想看看,你这样走下去,会发生什么。是彻底崩坏,被花园吞噬,被守夜人回收,被傩祭‘修剪’,还是……能走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他看向江眠,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至于碎片,你愿意给我研究一下,我感激不尽。不愿意,我也不强求。这驿站还能提供一夜的庇护,天亮……以地面的计时算,大概再过一个周期,那些‘规矩’的保护作用就会减弱,你得离开。”
江眠沉默着,大脑飞速运转。阿禾的话有太多模糊和可疑之处,但他提供的庇护和信息却是眼下最急需的。而且,他那份对“错误”的纯粹好奇,比起守夜人的冷酷利用和傩祭的非人“修剪”,似乎……相对安全一点?至少,暂时如此。
她最终在火塘另一边坐下,从腰间取出那枚暗蓝晶体碎片,但没有递给阿禾,只是放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你可以看,但别碰。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阿禾没有介意,只是凑近了些,橘黄的灯光聚焦在碎片上。他看得非常仔细,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翕动,仿佛在辨认什么。
“很深……很混乱的‘路径’信息。”半晌,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不是普通的花园碎片。它里面记录的,不是普通的记忆场景或执念回响,而是一套……进入某个特定花园核心区域的‘走法’,或者说,‘仪轨’。里面提到了‘十二岔路’、‘闭眼选择’、‘黄泉倒影’……还有,”他顿了顿,看向江眠,“一个非常强烈的‘锚点’共鸣,指向一个名字——萧寒。”
江眠的心脏骤然缩紧。“萧寒……在那个花园里?”
“不一定。”阿禾摇头,“‘锚点’可以是人,可以是物,可以是一段记忆,一种执念。这个碎片指向的‘花园’,其核心很可能就是以‘萧寒’这个名字,或者与他相关的某个强烈事件、情感作为‘污染源’或‘生长基点’形成的。碎片是钥匙,或者地图的一部分,而你的执念,是启动它的燃料之一。”他指了指江眠的左眼,“你那种特殊的‘火’,可能是另一种燃料,或者……是能在那个花园里不被轻易同化的保障。”
“守夜人想让我去打开它。”江眠声音干涩。
“显然。”阿禾点头,“他们想研究那个花园的核心,或许想获取里面的‘错误’力量,或许想消除它,或许……两者都有。那个‘歧路花园’编号os-12,在指挥官笔记上被特别标注,恐怕是个硬骨头,普通守夜人进去损失会很大,所以才需要你这样的‘特殊钥匙’。”
“如果我进去,会怎样?”
“可能找到你想要的关于萧寒的答案,更可能被花园本身的规则扭曲、吞噬,成为它新的养料,或者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困在里面的‘回响’。也可能,触发花园更深层的变化,引来更可怕的东西。”阿禾坦诚得残酷,“但你不进去,守夜人会追捕你,‘老傩公’可能也会找上门,你无处可去。深渊其他地方……未必比这里好多少。”
绝境。又是绝境。但这次,似乎多了一丝主动选择的可能,哪怕选择的是跳入另一个更深的火坑。
江眠盯着地上那枚幽蓝的碎片,它冰冷的光芒仿佛在嘲笑她的所有挣扎。萧寒……她真的那么想找到他吗?还是说,寻找萧寒这个行为本身,已经成了她维系自我存在、对抗彻底虚无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找到的萧寒,只是一个被花园扭曲的记忆幻影,或者更糟,一个完全陌生、甚至敌对的存在呢?
她想起编纪者给她灯时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想起陶骨含糊的指引,想起指挥官笔记上冰冷的实验记录。所有人,都在推着她走向某个预设的结局。
一股强烈的、毁灭性的冲动再次涌起。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存在,她的痛苦,她的执念,都要成为别人计划里的棋子?如果一切都是设计好的,如果连她的“爱”和“寻找”都可能只是被植入的程序,那她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疯狂的火苗在她左眼那点微弱的薪火余烬中窜起,迅速蔓延到她整个意识。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充满破坏欲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如果注定要成为“钥匙”,那为什么不试着反过来,用这把“钥匙”,去捅破那些设计者的牢笼?如果“花园”是险地,那为什么不利用它的危险,去对付那些把她当实验品的人?甚至……如果可能,掌控那股“错误”的力量?
这个念头让她自己都感到一阵战栗,但战栗之后,是一种奇异的、病态的兴奋。是的,就是这样。既然世界以实验待我,我何不以疯狂报之?既然都想利用我的“错误”,那我就把“错误”进行到底,错到超出所有人的计算!
她抬起头,看向阿禾,眼神里之前的警惕、疲惫和脆弱被一种锐利而混乱的光芒取代。“你好奇‘错误’会走向何方,是吧?”
阿禾似乎察觉到了她情绪和气质的变化,微微一怔,随即眼中兴趣更浓,点了点头。
“好。”江眠一把抓起地上的暗蓝碎片,紧紧攥在手心,冰凉和微弱的刺痛感传来,让她更加清醒,“告诉我,怎么主动进入那个‘歧路花园’?不是被守夜人引导,不是被动触发,而是我自己,拿着这块‘地图’,走进去。”
阿禾深深地看着她,半晌,缓缓说道:“主动进入一个‘花园’,尤其是核心区域,非常危险。你需要一个‘引路人’,或者至少,一个相对稳定的‘入口’。这块碎片指向的花园入口……很可能就在铁砧营地监管的丙九区深处,或者与那片区域重叠。那里现在是禁区,守夜人肯定严密布防,或者已经设好了陷阱等你。”
“那就换个入口。”江眠语气斩钉截铁,“你刚才说,‘花园’是一种状态,入口可能不止一个。有没有别的,守夜人不知道,或者难以监控的‘薄弱点’?”
阿禾陷入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花园’的边界……有时会与一些古老的、蕴含着类似执念或混乱力量的地方重合。比如……一些举行过大规模非正常死亡仪式的地点,或者长期堆积强烈怨念的场所。”他抬起头,“这附近,我知道一个地方。是旧时代某个小镇的遗址,深渊降临时,那里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据说曾有一个游方道士试图用邪法聚集亡魂炼制什么东西,失败后引发了大规模‘尸变’和互相吞噬,最终整个小镇被深渊吞噬前,就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那里的‘场’一直很混乱,残留着强烈的痛苦、恐惧和疯狂意念。如果‘歧路花园’的某个‘锚点’与类似的负面情绪共鸣,那里可能形成一个天然的、不稳定的入口。”
“怎么去?”江眠问得毫不犹豫。
阿禾从怀里掏出一块磨得光滑的黑色小石头,石头上用白垩画着简陋的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