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风尘砺骨(2/2)
新兵们被驱赶着,如同羊群一般,离开了朔方城,走向城外依山而建、戒备森严的新兵大营。路途不算远,但气氛压抑。沿途可见一队队巡逻的士兵,甲胄齐全,眼神锐利,带着战场特有的煞气,与他们这些乱糟糟的新兵形成鲜明对比。
踏入新兵营以粗木栅栏围起的辕门,一股更加强烈的、属于军营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汗味、皮革味、尘土味、马粪味,还有某种无形的、紧绷的纪律感。低矮的土坯营房整齐排列,巨大的校场上尘土飞扬,远处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和兵器碰撞的铿锵之音。
他们被直接带到了校场中央。一名面色黝黑、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百夫长,背负双手,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那里,冷冷地扫视着这群新来的“菜鸟”。他目光所及之处,喧闹的人群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我是百夫长,张奎!”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未来三个月,你们归我操练!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干什么的,到了这里,就是兵!是兵,就得有兵的样子!”
“在这里,你们要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忘记你们那套狗屁倒灶的毛病!第二件事,就是记住,你们的命,从现在起,不属于你们自己,属于朔方城,属于大梁!怕死的,吃不了苦的,现在就可以滚蛋!留下的,就得做好脱层皮的准备!”
没有冗长的训话,张奎直接开始了下马威。“全体都有!绕校场,跑!我不说停,谁也不准停!”
命令一下,人群略微骚动,随即在老兵呵斥下,开始乱哄哄地跑动起来。宋青混在人群中,调整着呼吸和步伐。校场极大,一圈下来恐怕不下千米。初始几圈,尚有人能跟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烈日炙烤,尘土呛人,队伍开始拉长,不断有人掉队,瘫倒在地,剧烈喘息,随即招来负责监督的老兵毫不留情的鞭子和斥骂。
宋青咬紧牙关,努力维持着节奏。她自幼习武,体力远胜寻常闺阁女子,但与这些常年劳作或在边地恶劣环境中长大的汉子相比,依旧处于劣势。肺部如同火烧,双腿如同灌铅,汗水浸透了粗糙的兵服,黏腻地贴在身上,摩擦着早已被马鞍磨破、刚刚结痂的大腿内侧,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不能停,更不能倒下。一旦表现出异常,便会引来更多的关注,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她只能依靠过人的意志力,死死支撑,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父亲曾说过的话:“为将者,先砺其骨,方能承其重!”
不知跑了多少圈,当张奎终于喊出“停”时,校场上还能站着的已不足半数。宋青双手撑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满是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她站住了,没有倒下。
张奎的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移开。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简单的休整后,便是无止境的站姿、转向、列队等基础军纪训练。任何一个细微的错误,都会招来厉声呵斥甚至体罚。烈日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校场仿佛一个巨大的蒸笼。
宋青凭借着超强的记忆力和专注力,努力模仿着周围人的动作,力求标准而不突出。但身体的疲惫和不适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最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口渴。
水,在军营中是严格管控的。每人每天限量供应,训练间隙才能喝上几口。那浑浊的、带着土腥味的凉水,在此刻却如同甘霖。宋青小心翼翼地抿着分配给自己的那一小份,感受着水流滋润干裂喉咙的微弱慰藉。
傍晚,当结束的号角声终于响起时,几乎所有新兵都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宋青也几乎到了极限,但她依旧强撑着,跟随人群,走向分配给他们那支新兵队的营房。
所谓的营房,不过是土坯砌成的大通铺,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脚臭和汗酸味。几十人挤在一条长长的土炕上,每人仅分得狭窄得仅能侧身躺下的位置。
宋青的心猛地一沉。集体生活,是她隐藏身份最大的挑战。她默默选了一个靠近墙角、相对隐蔽的位置,将那个小小的包袱塞在炕席下。
“喂,江南来的小白脸儿?”一个粗鲁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宋青抬头,见是白天跑步时跑在前面的一个壮硕汉子,正斜睨着她,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细皮嫩肉的,跑这儿来受罪?晚上睡觉可别尿炕啊!哈哈!”
周围几个同样疲惫却依旧有精力惹是生非的汉子跟着哄笑起来。
宋青垂下眼睑,没有理会,只是默默整理着自己那块狭小的“地盘”。她知道,在这种地方,无谓的争执只会带来更多麻烦。隐忍,是此刻最好的铠甲。
那壮汉见她不敢回应,啐了一口,觉得无趣,也就走开了。
夜晚降临,营房里鼾声四起,各种气味混杂,令人作呕。宋青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身下是硬得硌人的炕席,身上盖着那件充满汗臭味的兵服。疲惫如同山一般压来,但精神却紧绷着,无法真正入睡。
她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北境夜风,感受着周身此起彼伏的陌生鼾声和梦呓,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渺小感将她紧紧包裹。这里没有侯府的亭台楼阁,没有母亲的温柔呵护,只有冰冷的现实和未知的前路。
但她紧紧攥住了怀中断发的那方素帕,那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为何而来。
风尘砺骨,方能重生。这条路,她必须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