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传奇才子之苏轼(2/2)
更值得深究的是,儋州三年,苏轼完成了《易传》《书传》《论语说》三部经学着作。表面看是“着书立说”的文化坚守,但《东坡志林》卷三载其自述:“儋州无书可读,唯携《汉书》一部,日课数页,圈点批注,久之书页尽黑。”——他并非在创造新思想,而是在用最熟悉的知识体系,对抗认知崩塌。当现实世界彻底失控(语言不通、医药匮乏、政令隔绝),重读《汉书》成为唯一可掌控的精神仪式。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是他在文化废墟上亲手夯筑的心理堤坝。
因此,“乐天”非其本性,而是其选择的生存语法。当他在儋州教黎族孩童识字,在桄榔庵讲授《论语》,他并非在传播知识,而是在确认自身作为“文明载体”的存在价值。此谜未解,因它叩问一个终极命题:当所有外部坐标(官职、亲友、故土)尽数消失,人依靠何种内在刻度,确认自己尚未沦为荒野中的纯粹生物?
五、家庭关系:王弗、王闰之、王朝云——三位女性在苏轼生命版图中的真实权重之谜
苏轼一生有三位重要女性:结发妻王弗(1039-1065),继室王闰之(1048-1093),侍妾王朝云(1062-1096)。传统叙事中,王弗是“幕后贤内助”(“不时提醒轼于客言论”),王闰之是“勤勉主妇”,王朝云是“精神知己”(“一肚子不合时宜”之答者)。然细究原始文献,权重难衡。
王弗卒于汴京,年仅二十七,苏轼十年后作《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情真意切。然《苏轼年谱》载,王弗去世次年,苏轼即纳王闰之为继室,且王闰之父王介与王安石交厚,此婚姻是否含政治考量?更关键的是,苏轼所有诗文中,从未提及王弗对他的文学影响,而王闰之陪伴其经历黄州、惠州、儋州全部贬谪,却无一首专为她写的悼亡词——苏轼为王朝云所作《西江月·梅花》《悼朝云》等多达十余首。
《东坡纪年录》引苏辙语:“兄之于闰之,恩义甚笃,然性不相契。”而王朝云墓志铭(今佚,仅存苏轼《惠州荐朝云疏》)称其“敏而好义,事吾兄三十年,始终如一”。三十年?王朝云十岁入苏家,至卒年三十四,实为二十四年。“三十年”或是苏轼的修辞强化,却暴露其情感投射的倾向性。
现代家庭史研究提示新视角:宋代士大夫家庭中,正妻承担家族维系、子嗣教育、财产管理等核心职能,其贡献常被“贤德”话语遮蔽;而侍妾因无家族牵绊,反能在精神层面提供更自由的对话空间。王朝云通晓佛理,能解《金刚经》“六如偈”,其“不合时宜”之答,恰是对苏轼政治悲剧最精妙的哲学注脚。而王闰之作为实际操持全家生计者,在黄州种地、惠州酿酒、儋州纺纱,其“勤勉”背后是巨大的生存压力,这种压力使情感表达让位于实务——苏轼或许深爱她,但无暇以诗词雕琢这份爱。
此谜之未解,在于我们永远无法穿越时空,触摸苏轼深夜伏案时,心中掠过的究竟是王弗少女时代的明眸,王闰之在雪堂灯下缝补的侧影,还是王朝云诵经时低垂的睫毛。历史只留下他为不同对象书写的文本,而文本,永远只是心灵的投影,而非心灵本身。
六、临终之谜:常州弥留之际的“着力即差”,是禅悟圆成,还是未竟事业的终极遗憾?——生命终局的多重阐释可能
建中靖国元年(1101)六月,苏轼自儋州北归,抵常州。七月,病势沉笃。《宋史·苏轼传》仅记:“七月丁亥,卒于常州,年六十六。”而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详述其临终场景:“(轼)以七月二十八日,沐浴,具衣冠,默坐而逝。将终,以偈语授其子迨、过曰:‘吾生无恶,死必不坠。’又曰:‘着力即差。’”
“着力即差”四字,源自禅宗临济义玄语录,意为强求觉悟反成障碍。后世多解为苏轼彻悟生死的标志。然细究语境,疑窦丛生。其一,苏轼一生习禅,却始终未皈依某一宗派,其禅学思想融摄儒释道,此偈是否真为禅悟总结?其二,临终前数日,苏轼尚强撑病体,修订《易传》最后章节,并致信友人:“《易传》未成,心甚耿耿。”——一个对未竟着述“心甚耿耿”者,真能对生死“着力即差”吗?
更耐人寻味的是,苏轼弥留时,长子苏迈、次子苏迨、幼子苏过皆在侧,却无一人记录其具体遗言内容,仅苏辙在墓志铭中追述。而苏辙本人当时远在颍昌,所记显系辗转听闻。南宋周必大《二老堂杂志》载,有老僧亲历常州探视,言苏轼临终前曾反复摩挲一方端砚,喃喃:“此砚随我黄州、惠州、儋州,今当归尔。”——此细节不见于任何苏氏家族文献,却与苏轼一生视文房为精神伴侣的习性高度吻合。
由此,临终之谜呈现三重可能:其一为“禅悟说”,即“着力即差”确为其生命哲学的终极凝练;其二为“遗憾说”,此偈实为对无法完成《易传》《书传》的无奈自嘲,以禅语消解壮志未酬之痛;其三为“告别说”,此四字是对三个儿子的最后教诲——勿为父之死过度悲恸(着力),方得真正承继其精神(即差)。
此谜之所以永恒,因它触及人类存在的根本困境:当生命之烛即将熄灭,所有宏大叙事都将坍缩为个体最私密的呼吸节奏。苏轼的“着力即差”,或许正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道谜题——它拒绝被单一解读,正如生命本身,永远在确定与不确定之间,在觉悟与遗憾之间,在言语与沉默之间,保持着神圣的张力。
回望这六大谜题,它们并非苏轼人生的漏洞,而是历史肌理的天然纹路。宋代文献保存之完整,举世罕见,然正因如此,那些被删削的奏章、被焚毁的私信、被刻意模糊的日期、被集体遗忘的细节,反而构成更真实的“历史现场”。苏轼的伟大,从不在于他提供了所有答案,而在于他以全部生命实践,将一个个时代命题——政治与文学的张力、理想与现实的落差、生存与超越的辩证、公域与私域的边界——淬炼成永不冷却的思想燧石。
当我们执着于解开“未解之谜”,真正的收获并非某个确定结论,而是终于理解:历史不是等待破译的密码本,而是无数个苏轼在各自时空里,以血肉之躯写就的、充满歧义与温度的未完成手稿。那些空白处,恰恰是后来者得以呼吸、思考、质疑并重新出发的珍贵间隙。
文章终了,谜题依旧。但此刻,我们与东坡的距离,或许比任何确定的答案都更近——因为凝视谜题本身,已是对他最深的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