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清剿(2/2)
深夜过半,外圈林带的岗哨传回零星脚步声。侦察队借着月光望去,是两只爬行者在树根下互相推挤,像两只丢了母亲的狗崽,抬头看一眼光,又缩回去。没有追。风从松针间挤过,发出又细又高的一长线,像玻璃杯口被指肚轻轻蹭。有人悄悄在地上画了一道线,写上“别追”,旁边打了个勾。
第二天破晓,城被分成二十四个小方格,像一块被凿好的石板,每格里都有人汗在跑。装甲车白天隐在内街,夜里守节点。挖掘机的斗齿被拆下两齿磨尖,像给野兽换了牙。步兵清屋,民兵收“慢者”,平民拿刀和矛拣在后头补空。医护从不抱怨,他们的手指被纱布勒出一道道槽,卸下手套时疼得像从皮里剥出一根骨头。艾琳娜在本子上写:第一日,氨气高,硫化氢高;第二日,趋稳;第三日,风向偏北,河面悬浮物下降。她在“下降”旁画了一个向下的小箭头,箭头尖很尖,她看着那尖愣了一秒,像看见某个孩子的眉。
午后,马库斯把 wkw tor 的枪管拆开,用细绵一寸一寸抹。帕维尔坐在门槛上掰指关节,关节里的沙子咯咯响。他们都没说“昨夜”。昨夜像一条大鱼,从喉咙深处游过去,身上满是磷光,现在只留下几片沉在胃里的鳞。他们谈今天:哪条巷风道长,哪一片屋脊有回声,哪一个院角总有猫。猫的胡须不卷了,孩子的眼白不红了,汤里盐多了一点点。说到这儿,两人都笑了一下,笑没出声,只在脸上过了一下,像风掀起河面的一道细皱。
傍晚,吊桥终于落了一半。链环新亮,铁板压水,水冒起一层白泡,泡里夹着一缕缕黑线。桥上第一批过的是拖拉机和挖机,它们去把对岸的漂浮物搂到一个角落,再往下游引。水车在侧看着,不嫉妒,像老邻居。桥机房里换上了新的楔,齿面涂了薄薄一层油,工人一边涂一边骂,说你这老祖宗,吃油不嫌腻。霍云峰路过,抬手在门框上拍了一下,门骨回了一声,像一个干净利落的“到”。
第三夜,城里火台收小,锅里汤滚得更稳。有人在空地上挂起一盏灯,灯罩是某个孩子用剩布与铁丝拢成的,斑驳却透亮。灯下摆着三把刀、两柄矛和一把磨损得见骨的铁锹,像一个家把牙具洗好,整齐摆在檐下。索博尔少将站在塔楼口,长时间地往远处石坡看。那里空无一物,只有被炸黑的痕像一张被火烫过的掌。风把他的外套吹到一侧,他把帽檐压低,像在对风说话,又像在对夜说话:“明天还要走。东边。铁路那头。”
最后一支清剿队从水塔厂废墟回来时,天已经翻到凌晨。那只黑猪跟在队伍后头,耳朵抖,鼻子在地面一点一点地嗅。它走到火台边停了一秒,哼了一声,像在点名,转身去找它的旧槽。两个孩子在它身后笑,笑声短短的,像被熄了的火星又亮了一下。猫跳上墙,胡须在风里抖了两下,尾巴翘成一个问号。
夜深,城终于静下来一点。风从河上过,带来潮、水和少许草籽的味。吊桥上留着一条手掌宽的水线,像一条小小的提醒:河还在。门还在。齿还在咬。木楔还在唱。人还在。
索博尔少将把那一句反复说过的话用最轻的声音又说了一遍,像把一枚钉帽轻轻按紧:“只要人在,撑过去,家可以重建。”这句话从他的喉咙里出来时没有回音,它落进每个正在睡、将要睡、睡不着的人耳朵里,像一块还没凉透的石,压住心口,让它稳。
第二天的晨光把铁河城洗得很薄,薄到每一根梁、每一枚钉、每一片瓦都像刚,从火里被捞出来的一样。远处没有影,近处也没有。水车照样转,齿轮照样咬,锅里的汤照样滚。桥机房的门半开,齿的光像牙。有人从门口走过,把手掌贴在木上,像跟一位老朋友打招呼。马库斯走出阴影,把那支包好的枪箱交还给军械官,手掌离开箱沿时拍了一下,像拍一匹累马的肩。军械官把钥匙挂回脖子,对他点头。两人谁也没说“用得好”,也没说“还会用”。他们知道话说少了反而重。
午后,最后一块粉笔板上也画上了对勾。背板的人把板在膝上轻轻一拍,粉末飞起,一朵小小的白云。他抬头看风,风把粉吹到河上去了,像给河撒了一撮盐。孩子们把长矛靠在墙边,刀被擦干放进布袋。民兵把破掉的手套丢进桶里,桶里竟先响起一声空。“空”很轻,听见的人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累,也有一点安。
黄昏时,东边云脚压低,像谁在远处用手轻轻把天往下按。霍云峰站在桥头,看铁与木的接缝,指尖摩挲过一道道被汗打亮的纹。他侧头对马库斯说:“下一站,铁路那头。”马库斯点头,眼睛在光里眯了一瞬,“把这里收好,再走。”他顿了顿,“别让风把门带上。”
门没带上,夜也没急着关。铁河城像一个刚醒过来的病人,坐在床沿,胸口还一抽一抽地喘,却已经能把杯拿稳,把水端平。它知道了该往哪儿用力,也知道了什么时候放手。它把死的名字都记在心里,把活的手都握在眼前。它仍旧是一座被河拥着的小城,像一个小曼哈顿;它的心里有齿轮,有木楔,有锅和汤,有猫、有猪、有孩子、有盐;它也有枪,有刀,有矛,有车,有斗,有一支沉得像铁轨的远枪。它还会走出去,像水车把水从低处抄起再送回高处那样,把这点力用到更远的地方。
夜风又从河上来,带着微不可察的凉,像对这城说了一声很轻很轻的“晚安”。在这一声里,桥没再响,门没再颤,水车没停,人也没倒。灯一盏盏熄下去,最后一盏迟疑了一秒也灭了。黑里,齿轮仍在不动声色地咬,像一口心,在黑暗里一下一下地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