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梧桐叶落尽(1/2)

母亲葬礼后的第七天,黄昏。

苏氏老宅像一头受伤后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匍匐在渐沉的暮色里。往日即便入夜也总有几处亮着温暖灯火的宅子,此刻除了门廊下那盏恪尽职守的孤灯,几乎完全沉浸在一种近乎死寂的黑暗中。连福伯和那些惯常悄无声息的佣人,似乎都刻意隐匿了踪迹,将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慌的安静,还给了这座宅邸真正的主人。

我独自一人,坐在二楼的书房里。

这里曾是苏家权力的神经中枢,无数影响商场格局的决策在此酝酿、诞生。厚重的紫檀木书桌宽大冰冷,上面如今只零散地放着几件物什,在昏暗的光线下,像陈列在博物馆玻璃柜里的、早已失去灵魂的展品。

一张蒙着些许灰尘的银质相框,里面是父亲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父亲穿着旧式西装,眼神锐利,带着开创者特有的果决与一丝难以捉摸的忧郁。他曾是我想要超越和反抗的标杆,如今再看,那眼神里似乎也藏着与我此刻相似的、身为掌舵者的孤独。

相框旁边,是那份几乎要被目光洞穿的遗嘱副本。冷硬的纸张,清晰的条款,每一个字都像是母亲用最后的生命刻下的咒语,禁锢着活人的心。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二十五,百分之十五,还有那悬而未决的百分之三十……它们不是财富,是裂痕,是引信,是母亲用她认为最“正确”的方式,为这个家族画下的、再也无法弥合的疆界。

还有一张,是不知何时、由谁放在这里的,黄亦玫和庄国栋在法国小镇庭院里的合影。照片上的黄亦玫,围着沾满颜料的围裙,笑容是卸下所有重担后的松弛与明媚,庄国栋站在她身后,目光温和,姿态是经年累月磨合后的自然。那是一种与我苏哲、与苏家截然无关的,“幸福”的模样。

而这些“幸福”与“宁静”的参照物,此刻正对应着现实里尖锐的喧嚣——苏乐仪和白谦在集团内部为了那遗嘱赋予的股权和新项目主导权,已然闹得不可开交,董事会的硝烟几乎穿透电话线,弥漫到这老宅的每个角落。苏乐瑶则远远地逃离了这一切,在国外进行着她的巡演,用舞台的喧嚣和粉丝的欢呼,填补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空虚。

至于陈疏影……

苏哲的目光掠过书桌另一侧,那片空荡的区域。那里原本会放着她常看的书,或者她偶尔用来批注靖尧作业的钢笔。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在我沉浸于母亲离世和遗嘱风波时,她已经带着靖尧,安静地、决绝地,返回了陈家。没有告别,没有解释,如同她当初走进这座宅子一样,悄无声息。只留下这屋子里,更深的、属于她那份独特清冷气息的……真空。

还有白晓荷。那个我曾亏欠,也曾与之共同孕育了一个生命的女人。她依旧在打理着蒸蒸日上的白氏集团,或许正以一种冷眼旁观的姿态,看着苏家此刻的鸡飞狗跳。只是,她的世界,也早已对我关上了大门,再无声息。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挣扎着穿透了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像一把吝啬的金色沙子,洒在书房昂贵却冰冷的地毯上,也勾勒出我坐在宽大皮椅里的轮廓。

那光,毫不留情地,照亮了我鬓边不知何时悄然蔓延开的大片白发。曾经乌黑浓密的发,如今已是星霜尽染,在夕阳的血色里,闪烁着一种刺眼的、属于败落的银芒。

我缓缓地,伸出右手,打开了书桌正中央的一个抽屉。里面东西不多,摆放得却极整齐。最上面,是一支款式极为老旧的深蓝色钢笔。笔身甚至有些地方的漆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暗沉的金属底色。

这是父亲送我的第一支像样的钢笔。在我当年以优异成绩考入斯坦福时,一向严肃寡言的父亲,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这支笔放在了我收拾行囊的书桌上。那时,我以为这是期许,是认可,是责任的传递。

我拿起那支笔。笔身冰凉,沉甸甸的,压着我的指节。

铺开一张素白的信笺。纸是顶级的,带着细微的纹理,等待着被书写,被赋予意义。

我想写点什么。

写给谁?我不知道。

或许是想写给那个照片里锐利的父亲,问他是否也曾被这巨大的财富和“家族”二字压得喘不过气?

或许是想写给那个刚刚入土为安的母亲,想问她,用一生算计维护的苏家,落到如今这般田地,她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或许是想写给黄亦玫,告诉她自己终于明白了她当年为何执着于那点可怜的“自我”和“爱情”,因为在这冰冷的财富之巅,“自我”是多么奢侈的东西。

或许是想写给陈疏影,想打破那该死的“联姻”界限,问一句,这些年的朝夕相对,是否真的没有一丝一毫,超越“合作”的情分?

或许,只是想写给自己,写给这个穿越而来,拥有了两世记忆,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迷茫的苏哲。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微微颤抖。

我努力地,想要控制那颤抖,想要将胸腔里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我撕裂的复杂情绪,诉诸笔端。

可是,没有用。

那支曾经签署过亿万合同、决定着无数人命运的笔,此刻却重若千钧。脑海里奔腾的万千思绪,在抵达笔尖的瞬间,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纷纷溃散,湮灭。

最终,在那片象征着无限可能的素白之上,我只艰难地、近乎痉挛地,划下了两个字。

孤独。

墨迹在顶级纸张上微微洇开,那两个黑色的字,像两滴凝固的血泪,又像两个被遗弃在荒原上的、蜷缩的灵魂,赤裸地、无声地,摊在黄昏最后的光里。

就在这一刻,窗外,一阵晚风掠过。

老宅庭院里,叶子们打着旋儿,依依不舍地,却又无可挽回地,从高处飘零而下,一片,两片,三四片……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枯黄的草地上,落在了冰冷的石径上。

苏哲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纷扬的、如同生命谢幕般的落叶景象。

它们曾沐浴春光,曾舒展夏荫,曾装点秋色,看似在枝头风光无限,享尽四季轮回。

可最终,抵不过一阵寒风,逃不脱凋零的命运,只剩下一地破碎的枯黄,归于尘土,无声无息。

像极了我这一辈子。

穿越而来,拥有前世记忆,坐拥泼天富贵,掌控商业帝国,身边似乎从不缺少女人、子女、下属、拥趸……看似风光无限,站在了世俗定义的顶峰。

可兜兜转转,爱恨痴缠,算计争夺,到最后,我拥有了什么?

一地破碎的梦。

一个离心离德的家族。

一群散落天涯、各自为营的“亲人”。

和一座,

随着窗外最后一缕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而彻底被黑暗吞噬的、

空荡荡、冷冰冰的,

巨大宅第。

我坐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手中依旧握着那支冰冷的旧钢笔,面前是那张只写着“孤独”二字的信笺。

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我,和这两个字。

引擎低沉地轰鸣了一声,随即安静下来。我坐在驾驶座上,双手仍搭在方向盘上,目光穿过前挡风玻璃,落在苏氏宅园那对锈迹斑斑的铁艺大门上。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关闭,将我与那个世界隔绝开来。

这是我离开的第一天。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车前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轻轻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向前滑行,沿着那条我走过无数次的小路,驶向未知的方向。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地,只有一种近乎眩晕的自由感。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向后掠去,树影在挡风玻璃上快速变换。我摇下车窗,让风灌进车内,带着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气息。

我没有带走太多东西——几件衣服、一些书、我的笔记本。

一车子驶出郊区,进入高速公路。我随着车流前行,没有看路标,只是凭着直觉选择岔路口。收音机里播放着轻柔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音符在空气中飘荡。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纯粹地驾驶,不为去任何地方,不为见任何人。

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是祖父坐在书房那张红木椅上,背对着满墙的典籍,对我说:“苏家的人从不随波逐流,但我们更不擅于改变。”那时我十六岁,刚刚告诉他我想去学摄影,而不是按计划攻读商科。他没有发怒,只是用那种混合着失望和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已经是个无可救药的失败者。

我最终还是学了商科,做了所有应该做的事。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那个真正的我一直蜷缩在某个角落里,等待着破茧而出的机会。

开了大约两小时,我驶离高速公路,进入一个陌生的小城。街道不宽,两旁是些有些年头的建筑,但保养得很好。阳光透过行道树的枝叶,在人行道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人们不慌不忙地走着,与我在大城市里习惯的匆忙节奏形成鲜明对比。

我的目光被街角一家书店吸引。那是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独立书店,橱窗里精心摆放着几本书籍和一些文具。没有多想,我找了个车位停下。

推开书店的门,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店内弥漫着旧书特有的气味——纸张、油墨和时间的混合体。这气味让我想起苏家那个巨大的书房,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感。

“随便看看,需要帮助就叫我。”一个温和的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我抬眼看去,一个大约六十岁的男人站在那儿,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镜,手里正修补一本旧书的书脊。

我点点头,沿着书架慢慢踱步。书店不大,但布局精巧,书籍的分类出人意料地细致。在“地方志”区域,我停下脚步,抽出一本关于本地区历史的小册子翻阅起来。

“对本地历史感兴趣?”店主人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

“只是随便看看。”我答道,合上书准备放回原处。

“那本挺有意思的,”他说,“作者是个本地教师,花了二十年收集那些故事。不像正史那么严肃,更多的是普通人的记忆。”

我重新打开书,翻到刚才看的那页。那是一段关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小镇生活的描述,文字朴实但生动。

“您是书店老板?”我问。

“既是老板,也是店员、采购、清洁工,”他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这家店是我父亲传给我的。我叫陈志远。”

“苏。”我简单地说,没有给出全名。在苏氏宅园之外,我想暂时摆脱那个姓氏带来的重负。

陈先生似乎理解我的保留,没有追问。“楼上有个小阅览区,如果你打算多待一会儿,可以在那里看书。我通常下午四点会泡茶,不介意的话可以一起喝一杯。”

我谢过他,拿着那本地方志上了楼。楼上的空间比想象中宽敞,几把舒适的椅子散落在窗边,墙上挂着些黑白照片,估计是小镇不同时期的面貌。我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蕾丝窗帘,在木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翻阅着手中的书,我的思绪却飘远了。这种随意的、不受约束的交流对我来说是如此陌生。在苏氏宅园,每一次谈话都有其目的,每一句话都需斟酌。而在这里,我可以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读者,享受单纯的阅读乐趣。

书页在指尖翻动,小镇的历史在眼前徐徐展开。我读到关于一次洪水如何改变了河流的走向,读到火车站的建设如何吸引来了第一批外来居民,读到战争时期小镇居民如何庇护逃难的知识分子。这些平凡而真实的故事比我所受教育中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更让我触动。

四点钟,陈先生端着茶盘上来,盘子上放着一壶茶和两个杯子。

“普洱茶,希望您喝得惯。”他将一杯茶放在我面前。

“谢谢,我很喜欢普洱。”这是真话。在苏氏宅园少有的宁静时刻,我常独自泡一壶普洱,看着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

我们沉默地喝了一会儿茶,望着窗外街道上偶尔经过的行人。

“您是路过这个小镇?”陈先生终于问道。

“可以这么说。我没有具体的目的地。”

他点点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有时候最好的旅行就是不知道自己去哪里。”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关于书店和书籍。陈先生告诉我,他年轻时也曾离开小镇,去大城市读书工作,但最终还是回来了。

“我父亲去世后,我继承了这家书店。起初觉得是负担,后来才发现它是我的救赎。”他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每天与书和爱书的人打交道,是件幸福的事。”

我若有所思。在苏氏宅园,书籍更多是装饰和地位的象征,而不是真正交流思想的媒介。祖父常说:“藏书量代表一个家族的深度。”但他很少真正去阅读那些书,只是把它们当作遗产的一部分。

五点左右,我向陈先生道别,买下了那本地方志。

“如果您还没决定去哪儿,可以试试镇外那条徒步小径。”我离开时,他建议道,“这个季节,山上的杜鹃花应该还开着。山顶的风景很美,特别是日落时分。”

我谢过他的建议,推开书店门,铃铛再次响起,这次是为我送行。

按照陈先生的指示,我驾车来到镇外一条徒步小径的起点。停好车,我背上简单的背包,里面只装了水、那本刚买的书和一件轻便外套。

小径入口并不起眼,一条土路蜿蜒伸入林中。空气中有松树和潮湿泥土的清香。我调整了一下呼吸,开始向上走。

起初的路段较为平缓,两旁是高大的松树和杉木,阳光透过树冠,在地上画出斑驳的光影。越往上走,坡度越陡,但路径依然清晰。偶尔会遇到下山的徒步者,我们互相点头致意,没有人多说话。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到达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小镇——红瓦屋顶错落有致,教堂的尖顶耸立其中,远处田野像绿色的拼图块,一直延伸到天际线下。

我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下,取出水壶喝水。微风拂过,带来丝丝凉意。这里的宁静与苏氏宅园那种压抑的寂静不同,这是一种包容的、充满生机的宁静,其中有鸟鸣、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溪流声。

继续向上攀登,小径两旁的植被发生了变化,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杜鹃花丛。正如陈先生所说,花还开着,粉红、洁白、深红的花朵簇拥在枝头,为绿色的山坡增添了绚丽的色彩。

我想起苏氏宅园里那些被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园艺植物。那些花木被按照严格的审美标准塑造,每一枝一叶都在它该在的位置,完美得近乎虚假。而眼前的这些杜鹃花,自由自在地生长,有些枝条甚至横伸到小径上方,不得不被人弯腰穿过,却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接近山顶时,我听到一阵水声。循声而去,发现一条小瀑布从岩壁上泻下,在下方形成一个清澈的水潭。我蹲下身,用手捧起水洗脸,冰凉的感觉令人精神一振。

水潭边,我注意到一块小牌匾,上面刻着几行字:

“纪念李文秀老师

她爱这里的山和水

并教会我们看见其中的美

1952-2010”

我站在那里良久。一个平凡教师的生命以这种方式被铭记,比许多苏氏家族成员的豪华墓碑更令人动容。在苏氏的家族墓园里,每一座墓碑都刻着冗长的头衔和成就,但很少提及这个人真正爱过什么,给世界带来过什么温暖。

终于到达山顶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山顶是一片开阔的草地,几块巨石散落其间。我选择一块面向西方的石头坐下,看着夕阳将天边的云彩染成金黄、橙红和淡紫色。

光线渐渐柔和,阴影拉长。小镇在我的脚下渐渐亮起灯火,像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星。这一刻的壮美让我几乎窒息。在苏氏宅园,我见过无数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但没有一件能与眼前这免费的、自然的奇迹相比。

我想起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话:“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睛。”也许我一直在寻找的,不是地理上的新地方,而是一种新的观看方式,一种新的存在方式。

日落结束后,我借着暮色下山。回到车上时,双腿酸痛,但精神却异常清明。

开车回小镇的路上,我注意到一家外观别致的咖啡馆。它坐落在一栋翻新的老房子里,暖黄色的灯光从窗户溢出,在渐深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诱人。

停好车,我推开咖啡馆的门,一阵咖啡香和轻柔的谈话声迎面扑来。室内装修融合了传统和现代元素,裸露的砖墙与简洁的灯具形成有趣对比。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人,我选择在吧台边坐下。

“晚上好,想喝点什么?”年轻的咖啡师问道。

我浏览了一下菜单,“来杯手冲咖啡,你们推荐哪种豆子?”

他推荐了一款来自云南的咖啡豆,说是近几年本地种植的高品质咖啡。我点头同意,看着他熟练地磨豆、预热器具、开始冲泡。这个过程有种仪式般的美感,让我想起茶道,但更加随意和亲切。

咖啡准备好后,我小心地抿了一口。风味确实独特,有淡淡的果香和坚果味,回味悠长。

“怎么样?”咖啡师问道。

“很好,比我想象的更加醇厚。”

他笑了,“很多人还对国产咖啡有偏见,但其实我们云南的咖啡豆已经赢得国际奖项了。”

我们聊了一会儿咖啡,他热情地介绍着不同产区的风味特点。这种对工作的热情和专注让我羡慕。在苏氏家族的企业里,员工们更多是出于责任而非热情工作,包括我自己。

我注意到咖啡馆的墙上挂着一组黑白照片,展示的是小镇不同历史时期的街景。其中一张吸引了我的注意——它拍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照片中的街道泥泞不堪,行人面色凝重,但与今天我看到的是同一条街。

“那些照片是店主祖父的作品,”咖啡师注意到我的兴趣,“他是个业余摄影师,但很有天赋。记录了这个小镇近半个世纪的变化。”

“了不起。”我由衷地说。这种持续关注一个地方、记录它细微变化的工作,似乎比那些追逐重大事件的新闻摄影更有意义。

咖啡馆的门再次打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是书店的陈先生。

“陈老师,老规矩?”咖啡师问道。

“对,谢谢。”陈先生回答,然后注意到了我,“苏先生,真巧。徒步小径怎么样?”

我请他坐下,描述了山顶日落的壮丽,并感谢他的推荐。

“很高兴您喜欢那里。”他说,“那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之一。年轻时,我常带着书去那里读一整天。”

我们聊起了那组老照片,陈先生告诉我更多关于摄影师的故事。

“李老先生是个裁缝,但摄影是他的真爱。他去世后,家人整理遗物时发现了数千张底片,几乎记录了小镇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些照片里的人我们已经认不出来了,但他们的表情和姿态讲述着那个时代的故事。”

我若有所思。在苏氏宅园,我们也有大量家族照片,但几乎全是正式肖像——婚礼、寿宴、家族聚会,每个人都穿着最好的衣服,摆出最得体的姿势。那些照片记录了我们的外表,却很少捕捉到真实的情感和生活瞬间。

“您今晚有地方住吗?”陈先生问道,“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推荐一家干净舒适的家庭旅馆。”

我接受了他的建议。喝完咖啡,他亲自带我去了几个街区外的一家旅馆。旅馆不大,但整洁温馨,老板娘是个和气的中年妇女,很快就办好了入住手续。

告别时,陈先生递给我一张书店的名片,“如果您明天还在镇上,书店上午十点有个小型的读书会,欢迎参加。”

我接过名片,再次感谢他的好意。

旅馆房间简单但舒适,与苏氏宅园我那间充斥着古董家具的卧室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沉重的历史感,没有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身份和责任的对象。

洗过热水澡后,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安静的街道。偶尔有车辆驶过,车灯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光轨。这种平凡的生活景象对我而言却如此新鲜。

我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没有计划,没有目标,只是随着直觉行动,却比过去多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更加充实。我见了新地方,遇到了新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开始用新的眼光看待世界。

我的生活被严格规划。每天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用餐,什么时间处理公务,什么时间接待访客,都有不成文的规定。偏离这些规定会被视为古怪或不负责任。

而在这里,我可以完全跟随内心的节奏。在书店呆整个下午,徒步看日落,在咖啡馆闲坐,这些简单的活动却给了我巨大的满足感。

我想起下午在山顶看到的景象——小镇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没有宏伟的建筑,没有精心设计的景观,却有一种和谐的美。人们在那里生活、工作、相爱、老去,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这种生活对我而言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吸引人。

第二天早晨,我在旅馆的餐厅吃了简单的早餐——清粥小菜,却比苏氏宅园里那些精致的早点更合我的胃口。饭后,我决定去参加书店的读书会。

十点整,我推开书店的门。陈先生已经在等候,还有另外五六个人,年龄各异,围坐在书店一角的小圈子里。

“欢迎,苏先生。”陈先生热情地招呼我,向其他人介绍,“这位是苏先生,昨天路过我们小镇,对本地历史很感兴趣。”

大家友好地点头致意,没有人追问我的背景或来历。这种匿名感让我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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