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苏哲寻找内心的自己(2/2)

她摘下手套和护目镜,露出清秀却带着疲惫的脸庞。“怎么了?实验室里不好说话,出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吸入肺腑,冰冷而刺人。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清晰,平静,却像子弹一样射向她:

“晓荷,对不起。我不能跟你去魔都了。”

她愣住了,眼睛眨了眨,像是没听懂。

我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在凌迟自己,也凌迟她:

“我想了很久,挣扎了很久……我试过了,真的试过了。但我没办法欺骗自己,更没办法欺骗你。”

我的心跳如擂鼓,但话语却异常流畅,仿佛这些话早已在心底排练了千百遍:

“我爱黄亦玫。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对你……是感激,是亲情,是相濡以沫的依赖,但那不是爱情。”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白晓荷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此刻像是被瞬间砸碎的玻璃,裂纹遍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巨大的痛苦,以及一种……彻底的了然。

呵……

一声极轻的、如同叹息般的苦笑从她唇边溢出。

然后,眼泪无声地滑落。不是嚎啕大哭,而是那种隐忍的、绝望的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一滴,两滴,砸在冰冷的实验台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我还是输了……”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第一次……是输给她。第二次……还是输给了她。”

她抬起泪眼,看着我,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

“我以为……时间,孩子,原谅……可以改变什么。我以为我们重新开始,可以不一样……原来,都只是我的自欺欺人。”

我没有辩解,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我走上前,伸出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只有深深的愧疚,和一种沉痛的、告别式的抚慰。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僵硬了一瞬,随即彻底软了下来,额头抵着我的肩膀,压抑的、破碎的哭声终于抑制不住地逸出。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

我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的痛苦和绝望,心如刀绞。我知道,这是我欠她的,也是我必须承受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了无声的抽噎。她轻轻推开了我,用手背胡乱地抹去脸上的泪痕,努力挺直了脊背。那个脆弱无助的白晓荷仿佛被她强行塞回了体内,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有着科研人员骄傲和尊严的女人。

“我明白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我会带苏谦去魔都。”

她顿了顿,看向我,眼神里已经没有了泪光,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疏离的决绝:

“苏哲,从此以后,你我……各自安好,再不相干。”

她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重新戴上了护目镜和手套,走向那台显微镜。她的背影挺直,甚至有些僵硬,仿佛要将所有的悲伤和软弱都隔绝在那件白大褂之外。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知道一切,真的结束了。

几天后,帝都国际机场。

人来人往的出发大厅,弥漫着离别与重逢的气息。我和苏乐仪站在安检口外,送别白晓荷和苏谦。

白晓荷穿着一身利落的旅行装,脸上戴着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她只是对乐仪点了点头,说了句“好好照顾自己”,然后,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一秒,便径直拉着登机箱,转身走向安检通道。背影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而苏谦,我的儿子。

他背着自己的书包,被妈妈牵着手。他抬起头,看向我,又看向我身边紧紧拉着我手的苏乐仪。

那眼神,那不是孩子应有的委屈和不舍,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清晰恨意的寒意。那双酷似我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亲昵,只剩下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和不解。他小小的眉头紧皱着,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像一头受伤的、戒备的小兽。

他的目光在我和苏乐仪之间来回扫视,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是因为她吗?是因为你们,爸爸才不要我和妈妈了吗?

乐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往我身后缩了缩。

我张了张嘴,想对他说点什么,想摸摸他的头,告诉他爸爸依然爱他。

但他猛地扭过头,用力抓紧了妈妈的手,跟着白晓荷的步伐,头也不回地融入了排队安检的人流。那个小小的、带着恨意的背影,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和乐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安检口的拐角处。

机场广播里航班信息在无情地播报,周围是喧嚣的人声。

我知道,我做出了选择,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失去了一个曾经深深包容我的女人,也可能,永远地失去了我儿子的爱与信任。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再痛,也只能走下去。

推开门,空气里,属于白晓荷的那股清淡的、带着实验室消毒水与某种特定护肤品混合的气息,彻底消失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苏谦那些散落在角落的奥特曼、小汽车,以及他专属的、印着恐龙图案的小碗小勺。

客厅显得比记忆中大了许多,也陌生了许多。墙壁上曾经挂过晓荷喜欢的抽象画的地方,留下一块颜色略浅的方形印记,像一道未曾愈合的疤痕。书架空了一角,那是她专业书籍的位置。整个空间,被一种强行剥离后的、赤裸裸的空洞感充斥着。

苏乐仪跟在我身后,默默地换着拖鞋。她的目光像谨慎的小鸟,在房间里逡巡,掠过每一处变得陌生的细节。她没有说话,但那双越来越沉寂的眼睛里,映照着这个家被“清创”后的模样。这里曾经有另一个女人和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生活的痕迹,如今,被彻底抹去,快得让人心慌。

我走到窗边,一种巨大的、混合着解脱感和沉重负罪感的疲惫,像潮水般漫过全身。我做出了选择,用最惨烈的方式,付出了相应的代价。晓荷带着苏谦和那份冰冷的恨意离开了,而我,必须面对这个选择带来的废墟,以及……重建的责任。

“乐仪,”我转过身,声音在过份安静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过两天,我们也要走了。”

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带着询问。

“我们换个地方住。”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稳,带着一种对未来的、确定的规划,“我,你,妈妈,还有乐瑶妹妹,我们一起住。”

苏乐仪没有立刻回应。她慢慢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大人。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空荡荡的茶几上,那里曾经总是放着苏谦的零食罐。

沉默了许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开始染上黄昏的暖橘色,她才轻轻地、几乎呢喃般地开口:

“爸爸,”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的沙哑,“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棵树。”

我愣住了,一时没有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诗意的感慨。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玻璃,落在了小区花园里那几棵高大的、枝叶繁茂的梧桐树上。夕阳给它们镀上了一层金边,每一片叶子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姿态安然。

“就长在一个地方,”她继续说着,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深深的、与年龄不符的羡慕和疲惫,“不用挪窝。发芽,长叶子,掉叶子,再长新的……一直在那里。看着周围的人来了又走,看着房子盖起来又拆掉,自己就只管站在那里,下雨了就淋雨,出太阳了就晒太阳。”

她的声音平静,却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层层叠叠的、酸楚的涟漪。

“不用选择跟谁走,不用适应新的房间,不用认识新的朋友,也不用……看着家里的人,一个一个地离开。”

树的意象,于她而言,是稳定,是扎根,是无需被迫迁徙的安全感。她经历了父母的离异,经历了父亲与另一个女人组建家庭,又经历了那个家庭的破碎,如今,又要再次搬家,去往一个所谓的“新家”。她的世界,在短短几年里,天翻地覆,身边的人像走马灯一样变换。她小小的年纪,却已经承受了太多离别和环境的剧变。

她渴望的,不是新房子,不是名义上“完整”的家,而是一个可以让她稳稳扎根、不再被连根拔起的地方。她厌倦了漂泊,哪怕这种漂泊只是发生在同一座城市的不同住所之间。她疲惫于情感的动荡和环境的变迁,只想做一棵树,安静地、永恒地,停留在原地。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这个空旷的“家”。苏乐仪那句“我想做一棵树”的轻语,像一枚冰冷的种子,落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土壤上,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