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锈蚀荒原(1/2)
第七区哨所的铁匠铺后院,引擎在低温空气中发出吃力的咳嗽声。
那是一辆履带式轻型侦察车,外形粗犷得像一头被剥去外皮的机械野兽。车体由厚实的轧制钢板铆接而成,表面布满划痕和撞击凹陷,涂装早已斑驳,露出底下暗红的防锈底漆。履带是厚重的金属链节,每一节都有巴掌宽,边缘磨损得发亮。车顶架着一挺与守钟人手持型号相同但放大了数倍的蓝色液体枪,枪身下的透明储液罐有成年人的腰部粗细,导管粗如手臂。
车体侧面,用白色油漆刷着一个潦草的符号:圆圈、十字架、波浪线,下方是数字“7”。
赫姆勒队长正做最后检查。他戴着厚实的皮革手套,逐一拍打履带悬挂的扭杆,倾听回响判断应力。然后打开引擎舱盖——里面不是内燃机,而是一个结构复杂的多缸蒸汽动力单元,锅炉部分覆盖着厚厚的隔热石棉层,几根铜管连接着车尾的冷凝回收装置。
“老式‘铁骡’iii型,”他头也不回地对走过来的赵磐说,“烧的是荒原上采集的‘黑油页岩’提炼的重油。热效率低,噪音大,但皮实,不容易被能量脉冲干扰电子设备。”他顿了顿,“当然,前提是它别在半路散架。”
赵磐走近,目光扫过动力单元。技术路线确实古老,但维护得相当用心。锅炉压力表、水温计、润滑油路的铜质阀门都擦得锃亮,关键连接处有额外的防松卡箍。“蒸汽过热度控制怎么样?”他问,“荒原昼夜温差大,冷凝效率如果跟不上,容易爆管。”
赫姆勒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指了指锅炉上方一个附加的、带翅片的黄铜热交换器。“加装了二级回热。老穆的手艺。”他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能让热效率提高大概一成半,续航多出三十公里。”
苏瑾也走了过来。她没有穿守钟人提供的备用制服,依旧是自己那身破损但洁净的衣物,只是在外面套了一件过于宽大的靛蓝色防风斗篷,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和眉心的印记。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老医疗官硬塞给她的几块用植物根茎和蜜混合压制的“高能糖块”,说是“对特殊体质可能有帮助”。
“荒原方向的能量读数还在上升。”她轻声说,目光投向东北方天际那越来越明显的暗红色晕染,“脉冲的‘节奏’在变化……更密集了。而且,有什么东西……在被‘吸引’过去。”
“吸引?”赵磐皱眉。
“生命反应。或者类似生命的东西。”苏瑾的眼底闪过一丝淡金色的微光,“很微弱,很混乱,但数量不少。从荒原深处,还有低语森林的边缘……都在朝着脉冲核心移动。”
赫姆勒的脸色沉了下去。“铁兽和孢奴……”他低声咒骂了一句,“每次能量异常,这些东西就会发狂。准备好武器。”最后一句是对已经集结在车旁的另外四名守钟人说的。
算上赫姆勒、赵磐和苏瑾,这次侦察队一共七人。除了赫姆勒和莉亚娜留守哨所,这几乎是第七区能抽出的最精锐机动力量。四名队员两男两女,都是熟面孔——包括昨天和赵磐搭话的年轻守钟人(名叫柯尔特)和那位年长者(被称为“老刀”)。他们每个人都全副武装:标配的长刀、蓝色液体枪、腰间的投掷物(看起来像是装填了某种化学药剂的玻璃瓶),以及背上的那个长方形金属箱体。赵磐现在知道那东西叫“秩序之匣”,是守钟人的核心装备之一,具体功能不详,但显然极其重要。
“上车。”赫姆勒拉开车门——那其实只是一个用铰链连接的钢板。车内空间狭窄,前排是驾驶员(老刀)和副驾驶(赫姆勒),后排是一个面对面的长条座椅,中间堆放着部分补给和装备。
赵磐和苏瑾挤进后排,与另外两名守钟人相对而坐。车厢里弥漫着机油、皮革、汗水以及某种类似檀香的淡淡气味——来自守钟人制服内衬的熏香,据说有宁神和驱避低等孢子的作用。
引擎的咳嗽变成了持续的低吼。蒸汽压力达到阈值,传动装置发出沉闷的啮合声,履带猛地绷紧,碾过铺地的碎石,将侦察车笨拙地推出后院,驶入黎明前青灰色的天光下。
离开第七区聚居点的范围后,地貌开始急剧变化。
先是稀疏的灌木丛和耐旱草丛彻底消失,地面变成板结的、开裂的硬土,颜色从黄褐色过渡到暗沉的铁锈红。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花香和植物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的、带着金属腥气的尘土味,吸入鼻腔时有种细微的刺痛感——那是悬浮的金属微粒。
天空被荒原上升腾的暗红色尘雾晕染,阳光变得苍白无力。能见度下降到不足两公里。
“注意警戒。”赫姆勒的声音从前排传来,透过车内简陋的通讯管,“老刀,保持方向,避开那些大的金属堆积区。柯尔特,盯住右翼。温蒂,左翼。”
被点到名的守钟人立刻回应,将脸贴近车厢侧面狭小的观察孔。赵磐也凑到另一个观察孔前。
外面的景象让他呼吸微窒。
锈蚀荒原,名副其实。
大地并非平坦,而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隆起、沟壑和坑洞。许多地方裸露着巨大的、扭曲的金属结构残骸——有些是长达数十米的弧形梁架,锈蚀成蜂窝状;有些是半埋在土里的、布满铆钉和焊缝的厚重板材;还有一些是形状奇特的、像是反应容器或管道系统的部件,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色彩斑斓的氧化物和盐渍。
这些残骸的风格并不统一。有些工艺粗糙,像是早期工业革命的产物;有些则能看到精密加工和复合材料的分层结构,明显属于更高的技术层次。它们混杂在一起,层层叠压,仿佛经历了无数次倾倒、掩埋、又被地质活动翻搅出来。时间在这里失去了线性,不同时代的科技坟冢交错堆积。
“这些都是什么?”赵磐忍不住问。
“谁知道呢。”回答他的是坐在对面的女守钟人温蒂,她有一头被严格束起的栗色头发,脸颊上有几颗雀斑,“老辈人说,是很久很久以前,从天穹坠落下来的‘神之造物’的碎片。也有人说,是远古文明大战后留下的废墟。守钟人的《训典》里只记载,这些‘星之骸’蕴含着危险的能量和污染,也是‘铁兽’的巢穴。”
“星之骸……”苏瑾重复着这个词,她的目光没有看向观察孔,而是微微闭着眼,仿佛在感知着什么,“它们确实在‘辐射’……非常缓慢、非常微弱,但种类繁多。有些是纯粹的放射性衰变,有些是……结构性能量场残留,还有些……”她眉头微蹙,“像是生命活动留下的‘回响’,但已经彻底扭曲、固化了。”
赵磐注意到,随着车辆深入荒原,苏瑾眉心的印记,又开始散发出那种温润但持续的光晕,比在哨所时更明显一些。对面的柯尔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的‘印记’,”赫姆勒忽然开口,他没有回头,声音通过通讯管传来,“在接近某些特定类型的‘星之骸’时,会有反应吗?”
这个问题很直接,也很敏感。
苏瑾沉默了两秒,如实回答:“有。但很模糊。更像是一种……‘共鸣频率’上的接近,而非具体的指向。就像听到远处传来的、走调了的熟悉旋律。”
赫姆勒没有再追问。但赵磐看到,他握住车载通讯器话筒的手,指节微微收紧了一下。
侦察车在废墟间颠簸穿行。老刀的驾驶技术娴熟,总能找到相对平坦的路径,避开那些看起来不稳定的堆积体和深不见底的裂缝。车顶的了望哨(由另一名守钟人担任)不时报告情况。
“十点钟方向,三百米,金属堆后有热信号!体型中等,移动缓慢……暂时没有敌意。”
“三点钟方向,地面有新鲜挖掘痕迹,可能是掘地铁兽的坑道入口,绕开。”
“注意头顶!有飞行类小型铁兽集群掠过,距离五百米,未俯冲。”
赵磐透过观察孔,看到了柯尔特口中的“铁兽”。
那是一只从金属残骸缝隙中探出半个身子的东西。它看起来像是某种节肢动物和金属构造体的扭曲结合。主体是暗沉的金屑色,外壳布满铆钉状的突起和焊接疤痕。六条腿是粗细不等的金属管,末端是锋利的抓钩。头部是一个扁平的传感器阵列,闪烁着不稳定的红光。它似乎察觉到了车辆,传感器转向这边,红光急促闪烁了几下,但没有攻击,而是缓缓缩回了缝隙中。
“那是‘清道夫’,”温蒂小声解释,“最低等的铁兽之一,主要啃食金属氧化物和腐殖质,通常不主动攻击,除非你挡了它的路或者靠近它的巢穴。麻烦的是它们群居,而且打起来会释放腐蚀性体液。”
越往深处,出现的铁兽种类越多,体型也越大。赵磐看到过像巨型蜈蚣、浑身覆甲、在金属山脊上快速游走的“穿甲虫”;也远远瞥见一个有小屋那么大、依靠四条粗壮液压腿缓慢移动、顶部旋转着多管发射器的堡垒状个体——赫姆勒低声命令立刻改变路线远离那东西。
空气中那股金属腥气越来越浓,还混合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臭氧和烧焦绝缘物的味道。能量脉冲带来的蓝白色闪光,在天际的频率明显加快,每一次闪烁,车内的金属部件都会发出细微的嗡鸣,仪表盘上的指针也会轻微跳动。
“我们进入高干扰区了。”老刀的声音带着凝重,“车载罗盘已经失效,只能靠地标和惯性推算。距离预估的脉冲核心边缘,还有大概十五公里。”
赫姆勒看了看腕上一个类似怀表、但表盘上有三根指针和复杂刻度的机械仪器。“方向没错。继续前进,但速度放慢三成。温蒂,把‘秩序之匣’的被动扫描开到最低功率,监测周围能量场畸变。”
“是。”温蒂解开背上金属箱的卡扣,开始操作。箱子侧面有数个旋钮和一个小型表盘。她小心地转动旋钮,箱子内部传来极其轻微的、仿佛钟表上弦的齿轮转动声。
赵磐注意到,当“秩序之匣”启动时,车内那种因为能量脉冲而产生的细微不适感,似乎减轻了一些。这东西果然不简单。
侦察车爬上一道由巨大金属板材倾斜形成的长坡后,前方的景象豁然一变。
那是一个巨大的碗状凹陷地带,直径可能超过数公里。凹陷的中心,并非想象中的强烈能量源或奇异建筑,而是一片相对平坦、布满了规则几何形图案的区域。那些图案由深色的、仿佛琉璃化的物质在地面勾勒而成,线条笔直精准,构成一个个嵌套的同心圆、复杂的多角星形以及大量无法理解的符号。
而在这些图案的上方,大约离地十米左右的空中,悬浮着无数大小不一的金属碎片。小到拳头,大到卡车头,它们静静地悬浮着,缓缓自转,表面流淌着忽明忽暗的蓝白色电弧。正是这些电弧的集体闪烁,形成了远处看到的能量脉冲光。电弧并非胡乱跳跃,而是沿着那些地面图案的线条流动、汇聚、又炸开,形成一个庞大而诡异的立体能量网络。
脉冲的核心,就在这碗状凹陷的正中央。那里的电弧密集得如同实质的光球,刺得人眼睛发痛,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圣骸坑……”赫姆勒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干涩,“《训典》里提到的禁忌之地……竟然真的存在。”
“队长,侦测到高浓度惰性能量辐射,读数超过安全阈值五倍!”温蒂急促地报告,“‘秩序之匣’的稳定场正在被快速消耗!而且,地面那些图案……它们在吸收脉冲能量,有周期性增幅的特征!”
“看周围!”了望哨的守钟人声音发紧。
赵磐望向凹陷的边缘。在那些倾倒的巨型残骸阴影下,匍匐着密密麻麻的身影。铁兽。各种各样的铁兽,从清道夫到穿甲虫,再到一些从未见过的、更加狰狞的型号。它们聚集在那里,一动不动,传感器全部对准中央的脉冲光球,仿佛在……朝拜?或者等待?
更远处,低语森林方向的天空,那片灰绿色的“孢云”已经蔓延到了荒原边缘,如同活物的触须,缓缓伸向圣骸坑。云层下方,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的、介于植物和动物之间的黑影在蠕动。
“它们在等待脉冲达到峰值。”苏瑾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确定,“那个光球里……有什么东西要‘出来’。或者,有什么‘门’要打开。这些生物……被吸引了,或者说,被‘召唤’了。”
“你能感觉到是什么吗?”赵磐问。
苏瑾摇了摇头,脸色更加苍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很混乱……很古老……充满了‘饥饿’和‘渴望’……还有一种……”她顿了顿,寻找着词汇,“……被设置好的‘程序感’。不完全是生命,更像是……一个被触发了的‘机制’。”
“必须立刻向总部报告!”赫姆勒当机立断,“老刀,后退,找掩体建立临时通讯点!温蒂,用最大功率把这里的情况和坐标发出去!我们需——”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圣骸坑中央那个刺目的光球,毫无征兆地,剧烈地膨胀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强大的能量冲击波以光球为中心,呈环形向外猛然扩散!
冲击波所过之处,地面那些琉璃化的图案线条次第亮起刺眼的光芒。悬浮的金属碎片疯狂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金属撕裂声。聚集在边缘的铁兽群齐刷刷地抬起了头,传感器光芒大盛!
“抓紧——!”赫姆勒的吼声被淹没在突如其来的、仿佛亿万只金属钟同时敲响的恐怖声浪中!
侦察车像狂风中的落叶般被掀动,厚重的车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赵磐只感到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狠狠压在座椅靠背上,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了位。耳边是金属扭曲、履带刮擦岩壁的刺耳噪音,以及守钟人压抑的惊呼。
混乱中,他看见苏瑾猛地捂住额头,淡金色的印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强烈光芒,将她整张脸映照得一片圣洁,却又充满了痛苦。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完全被淹没。
“苏瑾!”赵磐想伸手去扶她,但身体被惯性死死禁锢。
冲击波来得快,去得也快。大约三四秒后,那恐怖的声浪和震动骤然停止。
车厢里一片狼藉。补给箱翻倒,工具散落。柯尔特撞在了车厢壁上,额头流血。温蒂死死抱着“秩序之匣”,指节发白。老刀奋力控制着几乎失控的车辆,履带在陡坡上打滑,溅起大片碎石。
赫姆勒第一个恢复过来,他抹去嘴角被震出的血丝,抓起通讯器:“报告情况!了望哨?!”
没有回应。
“托克?!回答!”
依旧寂静。
一股寒意爬上众人脊背。
赫姆勒猛地推开车顶舱盖,探出半身。赵磐也挣扎着从观察孔向外望去。
车顶的了望哨位空无一人。那名叫托克的守钟人,连同架设在那里的重型武器,一起消失了。只剩下扭曲的固定架和几处新鲜的血迹。
而圣骸坑中,那个膨胀的光球,正在缓缓收缩。
随着它的收缩,坑底那些图案的光芒迅速暗淡下去。悬浮的金属碎片如同失去力量般纷纷坠落,叮叮当当地砸在地面。聚集在边缘的铁兽群,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嘈杂的金属摩擦和电子嘶鸣声,开始骚动,但并没有立刻冲进坑内。
就在这时,收缩到直径不足十米的光球,内部景象终于隐约可见。
那似乎是一个……门的轮廓。
由纯粹能量勾勒出的、高大而扭曲的拱形结构,边缘流淌着粘稠如血浆的暗红色光芒。门扉内部是一片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黑暗中,似乎有无数细小的、苍白的手臂在舞动、抓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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