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文教初兴,人心向背(2/2)
赵铭年方弱冠,眉宇间带着将门之后的英气,也有一丝难以掩饰的傲气。他朗声道:“《论语》有云:‘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学生以为,忠有其道,亦有其序。昔年燕王镇守北疆二十载,厉兵秣马,使边境百姓免遭鞑虏蹂躏;肃清匪患,使商旅之路畅通无阻。此保境安民之伟绩,北平父老有目共睹!此非大忠乎?若按新学所说,忠只在君王一身,无视社稷苍生,那燕王殿下昔日之功,又当如何论定?莫非保一方平安,反成了罪过不成?”
这番话,巧妙地将对旧主的怀念与对“忠”的质疑结合起来,顿时引起了在场不少旧族子弟的共鸣,低声议论四起,场上气氛瞬间紧张起来。学正杨慎之捻须蹙眉,正准备出言引导。
就在这时,寒门出身的王焕霍然起身。他身材瘦削,但目光炯炯,声音清越:“赵兄此言,学生以为差矣!燕王纵有保境安民之小惠,然其身为藩臣,不思尽忠王事,反举兵叛君,致使北地战火重燃,生灵涂炭!此乃小惠而大悖,私恩而忘公义!学生以为,真忠者,当如岳武穆,忠在社稷,志在安民,而非固守一姓一门之私利!今日之北直隶,已非燕藩之北直隶,乃大明之北直隶!吾辈学子当忠的,是推行清丈田亩、惠及万民之仁政的陛下!是广开学路、使我等寒门亦有出头之日的朝廷!”
他语气激昂,逻辑清晰,一番话掷地有声。许多寒门学子听得热血沸腾,纷纷叫好。
“说得好!”一声带着赞许的清朗之音从明伦堂门口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朱高炽不知何时已站在廊下,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在张文远等人的陪同下缓步走入堂内。
全场肃立。朱高炽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赵铭和王焕脸上停留片刻,温言道:“王生所言,深得忠义之本旨。须知忠君与爱国,本是一体两面,难以割裂。陛下宵衣旰食,推行新政,清丈田亩以均贫富,广开学路以育英才,此非最大的仁政为何?此非对社稷苍生最大的忠诚为何?”
他特意转向赵铭,语气恳切:“赵生提及往事,亦是人子常情。然则,令尊赵将军,曾是燕王府护军统领,勇猛善战,人所共知。如今朝廷不计前嫌,量才录用,赵将军在新军中亦任要职,为国效力。此足见陛下胸怀,朝廷大度。可见朝廷用人,唯才是举,唯忠是赏,不念旧恶。此方是‘天下为公’的大义所在啊!”
朱高炽这番话,既肯定了王焕的观点,又给了赵铭台阶下,更巧妙地宣扬了朝廷的宽宏和政策的正确性。赵铭闻言,脸上红白交替,最终深深一揖:“学生……学生受教了。”他抬起头时,眼中的桀骜似乎消散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深思。
官学开学十余日后,学正杨慎之在例行巡查生徒课业时,偶然发现一批由南方某书院刊印的《孟子》注疏中,对“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章的注解过于“直白”和“原教旨”,强调民本而轻君权。杨慎之眉头紧锁,立即下令将这批书籍全部收缴封存,改发由按察使司和翰林院联合审定的新注本。此事虽未大肆声张,却让官学内的教习们更加谨慎,深刻体会到当前文教风向的微妙之处。
《大明时报》北直隶版开始连载一位名叫王胜的退伍士兵的《分田日记》。日记用质朴甚至有些粗糙的文字,记录了一家七口从河南逃荒到北直隶,再到分得田产、安居乐业的详细经过。“今日下地归来,老母含泪说:‘这辈子终于有了自己的田,死了也能闭眼了。’”这样的文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比任何官方文告都更能触动底层百姓的心弦,无声地瓦解着各种对新政的质疑。
深夜,曾在燕王府当差二十余年、掌管文书档案的老吏孙福,颤巍巍地从箱底翻出几卷珍藏的燕王朱棣的手迹诗文。他对着昏黄的油灯看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将这些曾经视若珍宝的墨迹,一页一页投入了灶膛。跳动的火焰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他对正在灯下刻苦研读新学教材、准备来年官学考试的孙子轻声说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好好念这些新书,将来若能考取个功名,才是真正的光耀门楣。”
暗线埋设:
明伦堂辩论之后,表现出色、立场坚定的寒门学子王焕,被按察副使张文远暗中登记在了一份名为“北地可用之才”的密册上。而与此同时,对于那些顽固抵制新政的旧人,如周世宁,其宅邸外围,也开始有陌生的面孔若隐若现地出现。更值得注意的是,赵铭在辩论后,态度发生了微妙转变,开始主动向李信、王焕组织的“宣政会”靠拢,这个变化,被各方有心人默默地看在了眼里。
月色如水,静静洒在北平官学的青瓦白墙之上,仿佛为这座新兴的学府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衣。学舍内,东西两斋都还亮着灯火:东斋里,李信、王焕等寒门学子正围坐一起,热烈地讨论着下一次下乡宣讲的文稿,如何将《大明时报》上的政策说得更通俗易懂;西斋内,赵铭和几个昔日交往密切的旧族子弟,竟也破天荒地围坐在一起,借着灯光,认真研读新近颁布的《建文科举改制条例》,时而低声交流几句。
朗朗的夜读声从明伦堂中传出,那是留堂用功的学子在背诵《皇明祖训》: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整齐而稚嫩的声音,飘过重修一新、愈发坚固的北平城墙,融入这座古老帝都的沉沉夜色之中。在这座城市的肌理深处,曾经深深烙刻着燕王朱棣印记的往昔,正在被一种新的、对中央朝廷的认同感悄然覆盖。一种新的思想,如同初夏的藤蔓,在寂静中悄然生长,缠绕着人心,指向一个不同的未来。
而在几条街外,周世宁的书房里,烛光同样亮至深夜。只是,那支曾经写下无数颂扬燕王诗词的狼毫笔,此刻颤抖的笔锋下,流淌的不再是针砭时政或怀恋旧主的文字,而是一封词气恭顺、请求致仕还乡的奏疏草稿。
新旧思想的消长,文人风骨的转向,在这建文四年的夏天,比战场上曾经的刀光剑影更加惊心动魄,也更为深刻地,重塑着这片土地的命运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