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中都铁幕,困心记痕(2/2)

“护驾——!盾阵!快!护住父王!!”

长期处于高度紧张和压抑状态的朱高煦,被这突如其来的、宛如战场炮火的巨响彻底激发了本能。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从地铺上一跃而起,双目赤红,想也不想便朝着墙角猛扑过去,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抵住冰冷的墙壁,双臂虚张,仿佛正擎着一面无形的巨盾,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要将某个看不见的威胁挡在身后。

然而,他双手触及的,不是冰冷的盾牌,也不是战友温热的脊背,而是墙壁上湿滑、黏腻、散发着土腥味的厚厚青苔。冰凉的触感,以及那弥漫在鼻尖的、与战场硝烟截然不同的腐朽气息,像一盆冰水,将他从头浇到脚。他的动作瞬间僵住,保持着那个可笑的、护卫的姿态,一动不动。

雷声渐远,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越来越大,很快织成一道雨幕。借着偶尔划过的闪电之光,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墙角那个平日里用来接雨水洗漱的破旧铜盆。盆中积聚的雨水,倒映出一张扭曲、模糊的脸。那张脸,曾经意气风发,棱角分明,如今却写满了憔悴与沧桑。鬓角处,几缕刺眼的白发,在电光下无所遁形。他,朱高煦,未及弱冠,竟已早生华发!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墙壁。就在他刚才扑过去的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东西。那是他用了无数个夜晚,用碎石、用瓷片,甚至用指甲,生生刻上去的一支曲谱。旁边还有潦草却遒劲的字迹注释——《破阵乐》。这是他十四岁那年,燕王朱棣寿辰,他亲自谱曲、编舞,在北平燕王府大殿之上,与数百健儿一同演练,为父王贺寿的武舞之乐!那曾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豪情万丈!如今,这记录着昔日荣光的曲谱,却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被雨水冲刷,被青苔侵蚀,如同他本人一样,正在慢慢地腐烂、湮灭。

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中最黑暗也最寒冷的时刻。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冷和槐花腐烂后更加浓郁的甜腥气。负责清晨换岗的守卫,提着灯笼例行检查时,惊讶地发现囚犯朱高煦并未像往常一样或坐或卧,而是蹲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背对着院门,不知在捣鼓什么。

守卫警惕地靠近几步,借着灯笼的光晕,看清了情形,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朱高煦竟然将自己身上的灰色囚衣撕扯开了,撕成了一条条粗细不等的布条,此刻,他正用这些布条,将几根挑选出来的、较为粗壮坚韧的槐树枝,死死地捆扎在一起!那形状,那手法,分明是在制作一张简陋却结构分明的弓!

而在朱高煦脚边的湿泥地上,用树枝清晰地划刻着几行诗句。守卫识字不多,但也能勉强认出几个字。那诗句墨迹(其实是水痕)未干,在晨曦的微光中泛着冷光:

“铁甲尤沾塞上雪,高墙怎锁淮南春。”

字里行间,那不甘被困的桀骜,那对北地风雪和峥嵘岁月的深切怀念,以及那看似认命实则暗藏汹涌的反抗之意,扑面而来!

守卫不敢怠慢,立刻将所见所闻,详细报给了皇城司佥事。佥事闻报,面色凝重,快步返回值房,铺开纸笔,略一沉吟,便写下了一份加急密报。密报被装入防水的油布袋中,由快马带着,在天亮时分,迅速离开了凤阳高墙,沿着皇陵前那条空旷的神道,向着南京方向疾驰而去。

密报上,只有简练而分量沉重的十六个字:

“虎须已白,齿爪尚利。旧弓未折,新弦待张。”

这头被囚禁的猛虎,虽已被困许久,鬓染霜华,但他锋利的爪牙从未真正磨损,那颗渴望挣脱牢笼、重返山林的心,更是从未停止咆哮。那柄曾经射落无数目标的强弓,弓身依旧坚韧,如今,一根新的弓弦,似乎正在这绝望的深渊里,被悄然编织,等待着那张开的时机。凤阳高墙,锁得住人,却如何锁得住那早已飞向塞北的雄心?中都的铁幕之下,困住的是身,而那颗被刻满伤痕的心,却仍在为遥远的战场而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