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宿世亏欠(2/2)

经人介绍,他认识了邻乡的农玉兰。她是家中长女,下面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小小年纪就扛起了生活的重担。爽利、能干、手脚麻利,是媒人口中的优点。那时的他,一个刚从部队复员、带着幼子(朗朗)的大老粗,看着家里乱糟糟的一切和儿子懵懂依赖的眼神,只觉得心力交瘁。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能替他撑起这个破碎的家,照顾好朗朗的人。玉兰的出现,像是一根救命稻草。她没有嫌弃他带着“拖油瓶”,反而在看到小朗朗的第一眼,眼中就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怜惜和温柔。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生活的重压和彼此的需要,他们很快结了婚。新婚之夜,她看着熟睡的朗朗,轻声却坚定地对他说:“朗朗还小,需要好好照顾。我们…我们先不要孩子吧,等朗朗大些再说。” 她说到做到,将所有的母爱毫无保留地倾注在朗朗身上,视如己出。

他一个平日务农,闲暇做点小生意,收入微薄,还得供着一个“富家少爷”做派的父亲,日子清苦,流言却像毒藤一样蔓延。“克夫命”的标签还没摘掉,几年过去了,她因肚子没有动静。“不下蛋的母鸡”、“占着窝不下蛋”…恶毒的闲言碎语如同淬了毒的针,扎在玉兰的心上。她可以忍受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可以躲在灶房后无声地掉泪,肩膀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可当她无意中听到村口几个长舌妇,竟编排到朗朗头上,说什么“没娘的孩子命硬,克完了亲娘克后娘”时,这个平日里温顺隐忍的女子,瞬间像被点燃的炸药桶!她抄起灶台边的烧火棍就冲了出去,红着眼睛,指着那几个嚼舌根的泼妇破口大骂:“放你娘的狗臭屁!再敢嚼我朗朗一句舌根,老娘撕烂你们的臭嘴!扒了你们的皮!不信试试!” 那泼辣凶狠、如同护崽母狮般的架势,把那几个长舌妇吓得脸色发白,灰溜溜地跑了。事后,她回到家里,看到闻声赶来的任峥,才仿佛卸下了所有力气,靠在门框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她可以忍受自己受委屈,但绝不容忍任何人伤害她的家人,尤其是朗朗!这份刚烈下的脆弱,让任峥心疼得无以复加,也让他对这个妻子生出了更深的敬重与怜惜。

直到1984年,朗朗已经懂事,家里条件也稍好了些。他看着玉兰眼中偶尔流露出的、对别人家婴孩的渴望,心中那份愧疚再也无法抑制。“玉兰,我们…给朗朗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吧。” 他笨拙地开口。玉兰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哭得那么凶,却又笑得那么开心。随即她又想到什么,把笑脸收起来说:“问一下朗朗的意见吧。”任朗知道小妈要给他生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开心得恨不得告诉全世界,他眼馋隔壁堂伯家的妹妹好久了,每次堂哥总跟他炫耀他家妹妹多可爱,他也要有了,说“小妈,我要妹妹,可爱的妹妹。”

长女任舒晚的降生,给这个压抑了太久的家带来了久违的欢笑声。玉兰抱着女儿,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仿佛所有的苦难都得到了补偿。她对舒晚的呵护,如同对朗朗一样,倾注了全部的母爱。

然而命运并未就此放过她。1991年,一个艰难的年份。母亲重病瘫痪在床,医药费如同无底洞;父亲维持“少爷”生活的开销;朗朗和舒晚都在上学,学费生活费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这时,玉兰意外怀孕了。这个不在他们计划中到来的宝贝--舒恬,在极度缺乏营养和繁重劳动下,六个多月就早产了。生下来只有三斤重,小小的身体裹在襁褓里,哭声微弱得像只刚出生的小猫,随时都会断气。他看着简陋的乡镇卫生院里那个小得可怜的女儿,心都碎了。玉兰更是以泪洗面,自责不已。屋漏偏逢连夜雨,快一岁时,小恬恬被确诊遗传了玉兰家族的哮喘病!每一次发病,孩子都憋得小脸青紫,喉咙里发出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声音,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家里根本拿不出钱去大医院系统治疗。为了小女儿,这个战场上的硬汉,拿起了锄头和药篓。他白天在贫瘠的山坡旱地上刨食,晚上就着油灯,啃那些晦涩难懂的草药图谱,跟着邻村里唯一懂医、懂草药知识、当过战地医生的大妹夫学习(大妹夫中西医都会,中医是家族传承,西医在战场上跟军医学习的)。他学会了辨认上百种常见的草药,学会了简单的炮制方法,甚至还会配制一些治疗感冒、外伤、解毒等常用药方。然而对于小恬恬那棘手的哮喘,他束手无策。大妹夫虽然懂药,也懂得如何治疗小恬恬的哮喘病,但也坦言需要一味珍稀的药引,他现在也没有,只能慢慢寻摸。一次大妹夫从省城回来,带回了一个据说对哮喘有缓解作用的方子,但也只能勉强维持。看着心爱的小女儿被病痛折磨,几番经历死亡(几次休克),听着她艰难的喘息,看着玉兰绝望而憔悴的脸,任峥的心如同被钝刀子反复切割!那种无力感,那种眼睁睁看着至亲受苦却束手无策的绝望,是前世刻在他灵魂最深处、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直到舒恬十八岁那年,大妹夫去云省参加中医药交流会,买到了一株极其珍贵、据说是治疗哮喘圣品的“九死还魂草”!正是这株珍贵的药引,配合大妹夫精心配伍的方子,才最终驱散了折磨小女儿十八年的病魔!当听到舒恬发出第一声顺畅、不再带有哮鸣音的呼吸时,他和玉兰抱头痛哭…那是历经劫难后,迟来的救赎。然而,生活的重担、长年的忧劳和深山里恶劣的环境,早已透支了他的身体。在他79岁那年冬天,他突感胸闷气短,喘不上气。玉兰忧心如焚,硬逼着他跟儿子任朗去了县城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是高血压引起的不适,建议住院观察一天。谁料当天夜里,他就突发高烧,陷入昏迷,直接被推进了icu!县医院的检查结果如同晴天霹雳——肺部严重感染,双肺几乎全白了!任朗动用了所有关系,花重金请来省城专家会诊,并以最快速度将他转往省城大医院。然而,纵使有最好的专家、最先进的设备,也未能挽回他油尽灯枯的生命。一周后,在省医院的icu里,他甚至还来不及跟妻子和孩子们说一句话,带着无尽的不舍与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回忆如同汹涌的潮水,带着苦涩、愧疚、心疼和无尽的遗憾,冲击着任峥的心防。他闭上眼,仿佛还能闻到前世家中弥漫的草药苦涩气味,听到小女儿那令人心碎的喘息,看到玉兰在昏黄油灯下熬红的双眼和鬓角早生的华发…他欠她的,何止一生?是两世的安稳与幸福!那个造成这一切苦难源头的“父亲”任景弘,更是让他胸中燃起滔天的恨意!上辈子把他困在大山里,这辈子用恶毒的血脉诅咒害他,他有白焰焚罪护体,他就改而伤害秀娥,两辈子都想拖他下地狱的人,他如何不恨!

“砰!”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响!任峥紧握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桌面上!煤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灯影在他冷硬如铁石般的脸上疯狂摇曳,那双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刻骨的痛楚和滔天的怒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