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笔落千钧,史由我写(2/2)

夜。曹髦巡行蜀地,驻跸涪城行辕。

帐外风声呼啸,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檐角铜铃叮咚,衬得帐内愈发寂静。

炭火在盆中明明灭灭,投下摇曳的光影,映在他年轻的脸上,忽明忽暗。

钟会被连夜召至御前时,心中依旧忐忑。

他以为陛下会考较他平蜀的功过,或是询问那篇歌功颂德的奏疏写得如何。

曹髦正坐于案后,批阅着各地呈上的简牍。

羊皮卷边角已被磨得发毛,墨迹深浅不一,显是反复斟酌。

见他进来,只是随手放下笔,指了指面前的火盆,示意他坐。

“士季,近来辛苦。”少年的声音温润平和,听不出喜怒,却像春风拂过冻土,令人既暖又惧。

“为陛下效命,臣万死不辞。”钟会恭敬叩首,额头触地,冰冷的毡毯带着动物油脂的气息扑面而来。

曹髦笑了笑,却没有看他呈上的奏报,反而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朕在想,若将来有人为我大魏修一部《逆臣传》,以汝之才,之功,之过……当列第几?”

“轰!”

钟会只觉一道天雷在脑中炸开,瞬间四肢冰凉,冷汗涔涔而下,衣襟紧贴脊背,寒意直透骨髓。

他猛地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毯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了调:“臣……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陛下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

从自己在剑阁遇刺时的片刻犹豫——那一刻,他曾幻想若刺客得手,天下或将易主;到自己内心深处那点不为人知的野望——梦中曾见紫气东来,自己立于洛阳宫阙之巅……全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敲打着钟会几近崩溃的神经。

每一秒都像刀割般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扶住了他的手臂。

“起来吧。”曹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朕若真要治你的罪,又何必让你领平蜀首功,掌着作郎之印?”

待钟会退下,曹髦独坐帐中,凝视烛火摇曳。

烛泪堆积,形如山峦,映照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忽忆起幼时读《孟子》:“仁者无敌。”今观蜀人之心,不在刀兵,而在文脉。

遂提笔疾书一道密诏:“赦郑氏余党,授乡学之职,使以笔代刃,记山河故土。”

与此同时,一骑快马自涪城而出,奉密旨星夜兼程,赶赴梓潼。

马蹄踏破夜雾,惊起林间宿鸟,啼声凄厉划破长空。

张让在一处破败的农庄里,召集了十余名面黄肌瘦、眼神中仍带着桀骜的汉子。

他们,正是原白水盟的残党,包括那位在剑阁痛哭流涕的“断笔”。

屋内霉味浓重,墙角堆着干草,火塘里燃着半截松枝,噼啪作响。

他们以为等来的是秋后算账,是砍头的屠刀。

然而张让展开的诏书,却让他们如遭雷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梓潼郑氏余党,虽曾误入歧途,然其心尚存乡土之情。特赦其罪,不分首从,一律授予‘乡学教谕’之职,命尔等遍行乡里,采风问俗,编纂《蜀地风物志》。钦此。”

“断笔”怔怔地看着那份诏书,纸面光滑微凉,墨迹乌黑如血。

他这个曾以断笔明志、誓不仕魏的文士,竟被授予了教书育人的职位,一时间悲从中来,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其中一个中年汉子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撞地,发出沉闷声响,泣不成声:“我等……我等当日密谋,若事败,便要效仿前人,焚书以抗伪朝之命……可陛下……陛下他却让我们去教孩童识字,去记录家乡的山水……”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

张让面无表情,只是将一袋沉甸甸的钱币和委任状放在桌上,声音平淡地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铜钱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陛下说,恨,是可以化解的;但蜀地的文化,百姓的根,是不能断绝的。与其让你们的血白流,不如让你们的笔,为后世留下一丝念想。”

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洛阳城亦入深夜。

一纸急奏自蜀地飞抵司徒府,钟会拆阅良久,手中简牍微微颤抖,指尖能感受到纸背传来的驿马奔腾后的余温。

书房内,灯火摇曳,灯花“啪”地爆开一朵。

钟会从一个暗格中,取出了一叠泛黄的书信。

那是他过去数年间,与司马氏、与朝中同党往来的密信,每一封,都足以让他满门抄斩。

他曾将这些视为自己翻云覆雨的资本,此刻看来,却只觉荒唐可笑。

他静坐良久,眼前浮现出第一封信的内容:“待汝掌机要,可图非常。”字迹熟悉而阴冷,仿佛来自另一个自己。

他记得写下回信那夜,窗外暴雨倾盆,雷声滚滚,而他握笔的手竟无一丝颤抖。

如今再看,那不是雄心,是深渊。

他手指微颤,却终未停顿,轻轻将其投入火盆,“那样的天下……我不愿见。”

火焰升腾,贪婪地吞噬纸页,焦边卷曲,墨字在高温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飞灰,随气流盘旋上升。

一封,又一封。

当最后一封信也燃烧殆尽时,他仿佛卸下了一副无形的枷锁,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呼吸也变得轻盈通畅。

他重新回到案前,提起那支已被他视为性命的紫毫笔,在之前写下的文字后,郑重续写道:

“初,臣疑帝之仁为伪善,以权术收人心。今日方知,其非伪善,乃真雄主也。能容我这等不臣之才,非惧我之才,乃自信其道,足以服天下之才。以史为鉴,可知兴替。臣,愿为陛下之笔,录此盛世开端,以告慰天下苍生。”

写完,他搁下笔,起身推开窗。

窗外,春雨淅沥,不知何时已悄然落下。

细密的雨丝打湿了洛阳的宫檐,也润泽着千里之外蜀地的沃土,成都城中的万千织机,仿佛都在这寂静的雨夜里,积蓄着力量,静待着一个崭新节气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