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火熄剑阁,人心未定(2/2)

声音在山谷间来回激荡,如同雷霆滚过云层。

“成都府库尚有半月之粮,我军尚能再战三日!三日之后,粮尽,城中必将以人为食!我姜维宁可背负卖主求荣之名,也绝不忍见成都变为人间炼狱,受屠城之祸!”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迸出的血。

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额头暴起的青筋。

他举起手中的长剑,剑尖直指人群中惊愕的“断笔”等人。

“你要杀钟会,可以!你要泄愤,可以!但你们若要行刺陛下,断绝蜀地百万生民的活路,我姜维第一个不答应!今日,谁想伤陛下一根汗毛,便先从我姜维的尸体上踏过去!”

台下死寂一片。

只有夜风卷动火把,发出猎猎的声响,火焰扭曲跳跃,映照着姜维那张写满痛苦与决绝的脸。

热浪扑面而来,却无人察觉。

无数蜀人,无论是兵是民,都低下了头,眼中流露出羞愧与动容。

有人悄然抹去眼角的泪水,有人攥紧拳头咬破嘴唇,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忏悔。

曹髦缓缓走下御阶,步履从容地穿过对峙的人群,一直走到那盲眼老儒郑缉的面前。

“老先生,”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你怀中之物,可否借朕一观?”

郑缉身躯一僵,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竹简,手臂肌肉绷紧,仿佛那是最后的信仰支柱。

曹髦没有强求,只是对一旁的张让递了个眼色。

张让会意,快步上前,从一个被制服的刺客手中拿起一个火盆,置于曹髦身前。

铜盆底部还沾着些许血迹,炭火噼啪作响,热浪升腾。

“朕知先生所求,无非是为蜀汉存一线香火,为故国留一份尊严。”曹髦的目光扫过全场,“但尊严,不是靠行刺与流血换来的。真正的尊严,是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得威严如山:“张让,取来!”

这一次,郑缉没再反抗。

张让上前,恭敬地从他怀中取出那卷《白水盟名册》。

竹简入手温热,似还残留着主人体温与多年摩挲的痕迹。

曹髦接过竹简,当着所有人的面,高高举起。

台下,无数曾经或明或暗加入白水盟的蜀人,瞬间面如死灰,心跳几乎停止。

然而,曹髦并未展开,甚至连看都未看一眼。

他手腕一松,那卷承载了无数人秘密与恐惧的竹简,径直落入了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

呼——

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吞噬着干燥的竹片,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焦味迅速扩散,夹杂着墨迹焚烧的苦涩气息。

火舌舔舐简牍,字迹在高温中扭曲、消失,如同亡魂终得安息。

在所有人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目光中,曹髦朗声下令:

“传朕旨意,晓谕益州各郡——自今日起,凡曾列名白水盟者,无论首从,一概既往不咎!若有借此告发、相互攻讦、意图株连者,以诬陷论罪,严惩不贷!”

言罢,他朝身后的小宦官阿福微微颔首。

阿福立刻会意,高举一支火炬,引燃了广场中央早已备好的巨大柴堆。

冲天的火焰拔地而起,刹那间将整个剑阁照如白昼,火星纷飞如萤,带着灼热的温度洒落肩头,旋即熄灭。

热浪翻涌,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寒意。

人群中,不知是谁第一个低声惊呼:“火灭了……心就明了!”

“扑通!”

“断笔”再也支撑不住,双膝重重跪倒在地,手中的短刃“当啷”一声坠地,在石板上弹跳两下,余音清冷。

他看着那被烈火吞噬的名册,看着高台上那位年轻帝王深不可测的背影,终于伏地痛哭,哭声嘶哑,如一头迷途的幼兽,在寒夜里哀鸣不止。

泪水砸在焦土上,腾起微不可察的白烟。

郑缉仰面朝天,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夜空。

他枯槁的双手剧烈颤抖着,浑浊的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淌下,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滴入尘埃。

“吾儿……吾儿……”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你非亡于魏军之手……实亡于这乱世……这该死的乱世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前喷出一口鲜血,猩红的血雾在火光中格外刺目,身子软软地向后倒去。

“先生!”姜维疾步上前,一把将他扶住。

老人的身体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一副骨架。

曹髦静静地凝视着这一幕,火光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如同命运的刻痕。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胜利者姿态,语气依旧平静。

“张让,派最好的医官,送郑先生回成都静养,医署所有药材,皆可取用,不得有半分怠慢。”

话音落下,远方黛青色的山峦之巅,一线金光破开厚重的云层,第一缕晨光,终于刺破了漫长的黑夜。

剑阁的火熄了,蜀地的人心,定了。

然而,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在某些人心中投下的,却远不止是安定。

钟会随驾北归,昼夜不息,终在七日后抵京。

圣恩特许其直入天禄阁参阅秘档,无人知其袖中藏着一封尚未封缄的奏草。

幽静的殿内,只有淡淡的墨香与烛火燃烧的轻微声响。

窗外日光正好,他却仿佛还置身于剑阁那晚的寒风与火光之中。

“陛下焚册之举,非仁,乃控也。”钟会凝视墨迹,笔尖微颤,“他不要证据,因为他早已洞悉一切。我等在他眼中,不过棋局中的活子罢了……”

良久,他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提起那支紫毫笔。

笔尖饱蘸浓墨,悬于素白的竹简之上,微微颤抖。

最终,他手腕一沉,写下了此生的第一行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