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格物南迁(1/2)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穿过格物院朱红色的拱门,在空荡的工坊里打着旋儿。曾经日夜轰鸣的蒸汽机早已沉寂,黄铜活塞上蒙了层薄灰,传动齿轮间的油污也凝了固。库房区的青石板路上,摞得齐整的木箱几乎堵死了通道,每只箱子上都贴着“琼州府”的封条,边角却还透着未干的墨迹——那是昨夜才仓促贴上的。
林战立在工坊二楼的观景台,指尖摩挲着栏杆上的木纹。楼下的沉寂他看在眼里,心中却没有半分慌乱。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冰冷的钢铁与图纸,不过是格物院的骨架。真正能让这副骨架焕发生机的,是那些藏在工坊角落、埋首图纸堆里的人。技术迁徙是器物的流转,而人才的聚散,才是格物院的灵魂归处。若没了能读懂图纸、玩转机器的匠人,再精良的设备也只是一堆废铁,再超前的构想也终会烂在纸堆里。
他没有选择敲钟召集众人,那样太像临阵点兵,少了几分对人心的体恤。格物院的匠人,个个都是把技艺当性命的主儿,要他们背井离乡远赴琼州,不是一道命令就能说清的。林战选了最笨也最诚的法子——挨个约谈,从鬓发斑白的匠首到崭露头角的学徒,一个都不落。
谈话的地点就设在工坊最深处的那间小室,这里曾是匠人们争论图纸、打磨零件的地方。此刻墙角的铁砧上还留着半块未完工的齿轮,桌上散乱的图纸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密密麻麻的尺寸标注。一盏铜制油灯放在桌案中央,灯芯挑得很亮,橘黄色的光晕漫过桌面,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晃动的影子。空气中除了松油烟味,还飘着淡淡的木胶香——那是匠人们常年随身的气息,此刻却掺着几分离别前的沉郁。
第一个被请进来的是陈匠首。老人推门时带起一阵风,油灯的火苗猛地跳了跳。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却紧紧攥着个紫檀木的工具箱,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跨过门槛,他便撩起衣襟,扎扎实实行了个拱手礼,声音本该如打铁般洪亮,此刻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大人!”
林战连忙起身,快步上前扶住老人微微颤抖的手臂。他触到老人袖口下凸起的老茧,那是几十年握锤、刨木磨出的印记,比任何勋章都更有分量。“陈老快请坐,不必多礼。”
陈匠首却不肯坐下,依旧保持着拱手的姿态,眼角的皱纹因为激动而挤在一起:“老汉十七岁入匠籍,在工部的作坊里刨了三十年木头,削了三十年榫卯,只当是混口饭吃,浑浑噩噩过日子。是您把格物院立起来,把那些‘奇技淫巧’的图纸摆到我们面前,才让老汉知道,这敲敲打打里,竟藏着天地至理!那蒸汽机的活塞一动,比十头犍牛都管用,这不是法术,是学问啊!”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琼州路远算什么?过了岭南就是瘴疠之地又如何?只要能跟着大人,继续琢磨这些机巧物件,便是刀山火海,老汉也绝不回头!我那老婆子说了,能跟着林大人做正经事,比在京城守着破院子强。家里的小孙子还等着看我造的‘铁船’呢,我们一家老小,都愿跟着南迁!”
林战望着老人眼中闪烁的光,那是对技艺的执着,也是对未来的期许。他郑重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背:“陈老,得您此言,林战感激不尽。南疆百废待兴,修铁路、造码头,正需您这般定海神针般的人物镇场子。我在此立誓,到了琼州,必为您建最好的工坊,配最齐的工具,绝不让您一身绝学埋没,定要让它在南方发扬光大!”
陈匠首这才松了口气,重重点头,眼角的泪珠子终于忍不住滚落,砸在胸前的布褂上,晕开一小片水渍。他抹了把脸,笑着说:“有大人这句话,老汉就放心了。我这就回去收拾家伙,把我那套祖传的刨子、凿子都带上,到了琼州就能开工。”
送走陈匠首,门外立刻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小李抱着一卷图纸闯进来,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兴奋,额头上还沁着细汗。他今年刚满二十,却凭着一股钻劲改进了铣床的精度,让零件误差从半分缩到了毫厘,为此林战还特意赏了他五十两银子。
“大人!”小李把图纸往桌上一放,声音里满是雀跃,“我刚跟我爹娘送信了,他们在老家听说我要去琼州,都举着锄头叫好呢!我爹说,跟着林大人干,比在京城当缩头乌龟强。您是不知道,上次我改进铣床,工部的老吏还说我‘坏了规矩’,要不是您护着,我那点子改进早就被他们扔炉子里烧了!”
他指着桌上的图纸,眼睛亮晶晶的:“京城虽好,可条条框框太多,做什么都要先看工部的脸色。听说琼州那边海阔天空,您要建大工坊、造大轮船,正是我们年轻人大展拳脚的地方!我爹娘说了,家里的地有我哥照看着,让我安心跟着您干,将来造出能漂洋过海的铁船,他们也跟着沾光!”
林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能感觉到少年人肌肉里的力量:“好小子,就该有这般闯劲!到了琼州,我要建一座精密仪器工坊,就由你当副手。那边的条件比京城苦,要扛得住日晒雨淋,还要耐得住寂寞画图,可别叫苦连天。”
“您放心!”小李猛地站直身子,胸膛挺得笔直,“我就算不吃不喝,也要把那仪器工坊建起来!将来我还要改进蒸汽机,让它跑得更快、力气更大!”
油灯的光在小李年轻的脸上跳跃,林战看着他,仿佛看到了格物院的未来。这样的年轻人,是火种,只要给他们一片土壤,就能烧起熊熊大火。
谈话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深夜,铜壶滴漏里的水换了三回,油灯的灯芯也剪了五次。来的人里,有负责铸造的老周,他手上的烫伤疤比脸上的皱纹还多,却拍着胸脯说“只要窑火不灭,我就跟着大人”;有专攻图纸绘制的苏先生,她是格物院里少有的女匠人,抱着一摞亲手绘制的机械图,轻声说“我的笔墨,要画遍南疆的山川”;还有几个刚出师的学徒,他们攥着第一次独立完成的零件,眼神里满是“誓死追随”的坚定。
这些人,大多是在格物院里找到了人生的价值。从前他们是“匠籍”,是比农籍还低一等的存在,可在林战这里,他们是“技师”“工匠”,是掌握着改变世界力量的人。他们早已把自己的命运,和格物院、和林战紧紧绑在了一起。南迁对他们而言,不是离乡背井的苦旅,而是追随知音、开拓事业的远征。
直到王师傅推门进来,工坊里的热烈气氛才稍稍沉静下来。他低着头,双手在身前反复搓着,脚步也比旁人沉重许多。王师傅是格物院的精密测量第一人,他手里的游标卡尺能测出头发丝粗细的误差,工部好几次想挖他走,都被他拒绝了。可谁都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特殊——老母瘫痪在床,妻子体弱多病,还有个刚满五岁的孩子。
“大人……”他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我,我本应誓死相随!可……”他抬起头,眼眶通红,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装着格物院,可家里的炕头,还躺着我娘啊。她年逾古稀,连翻身都要靠人,实在经不起千里颠簸。内人这几天咳得厉害,孩子又小,我要是走了,他们……他们可怎么活啊!”
他说不下去,猛地低下头,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工坊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的灯花偶尔爆开,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窗棂“吱呀”作响,像是在为他的两难而叹息。
林战没有说话,起身给王师傅倒了杯热茶,递到他手里。茶是温的,刚好能暖手。他等到王师傅的情绪稍稍平复,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稳而温和:“王师傅,孝道乃人伦之本,照料家小更是丈夫之责。你的难处,我明白。强你所难,非我本意,也绝非格物院的规矩。”
王师傅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还有一丝不敢置信。他以为会被斥责“不忠”,以为会被视作“逃兵”,可林战的话里,只有理解,没有半分责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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