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功臣与罪人(1/2)

欢庆的声浪像是退潮后的海水,虽然依旧喧嚣,却露出了潮水下真正的礁石。

那块礁石,就是姜晚。

所有灼热的、混杂着狂喜与崇敬的目光,都从滋滋作响的无线电上移开,精准地聚焦在她身上。

她成了风暴的中心。

一个被汗水、泪水与狂热情绪包裹的中心。

“小姜同志!”

李厂长那张因激动而涨成猪肝色的脸第一个挤了过来,他肥厚的手掌热情又不见外地握住了姜晚的手。

那只手刚刚还指着地图,把她斥为胡闹。

“哎呀,小姜同志,你可真是……真是我们红星厂的福星,是人民的大功臣啊!”

他的嗓门洪亮,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姜晚脸上。手上的力道更是惊人,像是要把她那几根细瘦的指骨捏碎在掌心。掌心又热又湿,全是汗。

嘘寒问暖的姿态,亲切得仿佛她是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他似乎完全忘记了,就在不到一个小时前,这个“大功臣”还是他口中“成分有问题”、“思想不端正”的黑五类子女。

姜晚的手被他晃得生疼,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没力气抽回手,只能任由他摇晃着,像一棵被风暴席卷的小树。

福星?

她脑子里嗡地一声,几乎要笑出来。如果不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她真想告诉这位厂长,天上不掉馅饼,奇迹的代价是她智脑里仅剩的百分之四点九的能源。

她的视线越过李厂长宽厚的肩膀,看到了人群中的另外几张脸。

之前叫嚣着要抓她的保卫科长,此刻正拼命往后缩,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墙缝里。他的脸涨得比李厂长还红,目光游移,就是不敢接触任何人的视线,尤其不敢看她。

角落里,那个极力反对她的站长老王,已经没了声息。他瘫坐在地,靠着桌子腿,整个人像一滩烂泥,眼神空洞,嘴巴微微张着,仿佛被抽走了魂。恐惧和懊悔,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

真没出息。

姜晚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李厂长那张还在不断开合的嘴上。他还在滔滔不绝地赞美,词汇贫乏却热情洋溢。

她感到一阵眩晕,耳边的欢呼和赞美声都变得遥远模糊,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智脑“星火”在她脑中投射出的红色警报,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意识。

能源即将耗尽。

她的底牌,快要没了。

就在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不轻不重地搭在了李厂长的胳膊上。

李厂长,让小姜同志先歇歇吧。

周军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钢针,精准地刺破了喧嚣的声浪。

李厂长那只肥厚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松开,甚至还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脸上热情的红潮迅速褪去,换上了一副严肃而恭敬的神情,仿佛刚才那个抓着姜晚又摇又晃的人不是他。

姜晚的手臂一空,身体晃了晃,险些站不稳。

一只手臂及时扶住了她,力道沉稳,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干燥而可靠的温度。

是周军。

姜晚顺着那只手臂看过去,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看清了这个一直沉默的军代表。他没有笑,眼神里也没有众人的狂喜,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他的目光越过李厂长热情的头顶,像两道探照灯,直直射向指挥部的角落。

那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刚刚还想往墙角缩的保卫科长,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额角的汗珠滚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他却连抬手擦一下都不敢。

瘫在地上的站长老王,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嗬嗬声,像被扼住了脖子。

整个指挥部的欢呼声,在这一刻彻底哑了火。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周军。

“这次救援,我们取得了最终的胜利。”

周军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但是。”

他话锋一转,整个指挥部的温度都仿佛降了几度。

“有些人,不仅没有在救援中起到任何正面作用,反而出于个人私心,无视组织纪律,百般阻挠,险些酿成无法挽回的惨剧。”

他的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不点名,却比指着鼻子骂还要让人难堪。

李厂长的腰弯得更低了,努力摆出义愤填膺的表情,似乎想把自己从“有些人”里摘出去。

保卫科长的脸已经从涨红变成了猪肝色,又从猪肝色渐渐发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角落里,站长老王彻底瘫软了下去,眼睛一翻,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他的目光锁定在瘫软在地的老王,和那个恨不得缩进墙缝里的保卫科长身上。

“这件事,必须严肃处理!”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周军的话音落下,指挥部里死一般的寂静。

角落里那滩烂泥似的站长老王,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他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瞳孔重新聚焦,映出的却是周军冰冷的侧脸和自己即将到来的末日。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裤子被桌腿上的铁钉划破都毫无知觉,连滚带爬地扑向姜晚。

“噗通”一声,他竟直接跪了下来,双手死死抱住了姜晚的小腿。

姜晚的身体晃了晃,胃里一阵翻腾。

一股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混杂着灰尘的霉味和鼻涕的腥气。她低头,正对上老王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他把脸上的所有污物都蹭在了她干净的裤腿上。

这可是她唯一一条没打补丁的裤子。

姜晚的眉心狠狠一跳,一股恶心混杂着怒意涌上来,却又被极致的疲惫压了下去。她甚至没力气抬脚把这个男人踹开。

“姜晚同志!不,姜晚专家!”老王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带着哭腔哀嚎,“我有眼不识泰山!我不是人!我就是个老糊涂蛋!”

他仰着头,试图从姜晚毫无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松动。

“您大人有大量,您是干大事的人,就饶了我这一次吧!我上有老下有小……”

姜晚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套说辞倒是挺熟练。

见她不为所动,老王心里的恐惧达到了,他真的开始把脑袋往坚硬的水泥地上磕。

咚。

咚。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指挥部里回荡,一下,又一下,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给您磕头了!我给您赔罪了!”

姜晚的视线越过他不断磕头的后脑勺,看向不远处的周军。那个男人只是静静地站着,扶着她的手臂依然沉稳有力,目光却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冷漠得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表态。

整个指挥部的人,就这样看着曾经作威作福的站长,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跪在一个“黑五类”子女的脚下,用最卑微的方式忏悔。

姜晚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她耗尽心力,赌上一切,不是为了看这种拙劣的表演。

她的腿被抱得发麻,裤腿上的湿意越来越明显,耳边是咚咚的磕头声和黏腻的哭嚎,而脑中“星火”的红色警报,闪烁得愈发急促了。

整个指挥部里,只剩下他凄厉的哀求和沉闷的磕头声。

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眼神复杂。

有鄙夷,有快意,也有几分兔死狐悲的唏嘘。

姜晚的身体僵硬着。

裤腿上传来湿热黏腻的触感,让她胃里一阵翻涌。

她垂下眼帘,看着脚下这个刚才还不可一世,此刻却卑微如蝼蚁的男人。

同情?

没有。

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不是圣母,更不会忘记自己和母亲在这些人手里受过的屈辱。

她只是冷漠地,用力地,将自己的腿从老王的怀里抽了出来。

动作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她一言不发。

有时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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