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她不闭眼(2/2)
她浑身酸痛,喉咙干得冒烟。
就在这时,隔壁牢房传来一阵稚嫩的、磕磕巴巴的背诵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是那个叫豆芽的小囚子。
惊蛰艰难地侧过头,透过两间牢房石壁间的一道缝隙,她看见一个六岁左右的男孩,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正蜷缩在冰冷的墙角。
他手中紧紧攥着半片破瓦,上面用石子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娘”字。
这一幕,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惊蛰的心腑。
这孩子不怕死,他只是怕,死了以后,就再也没人记得他,再也没人知道他有个娘。
“下一章,《兄弟》。”惊蛰用嘶哑到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开口。
豆芽的背诵声戛然而止,他愣愣地望向石缝这边,黑暗中,那双眼睛骤然亮起了一抹光。
他用力点点头,随即用更清晰的声音接了下去:“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豆芽的声音成了惊蛰的锚点。
每当药雾再起,幻象丛生时,她便在心底一遍遍默念《孝经》的章节,用经文的韵律和节奏,对抗幻觉的侵袭。
阎无赦要她断情绝念,她偏要用“记得”这两个字,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第五夜,心狱中的药雾浓稠如墨,幻象也达到了极致。
她看见了,金銮殿的龙椅上,武曌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染红了玄色龙袍。
女帝倒在血泊中,艰难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嘴唇翕动,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惊……蛰……”
那一刻,惊蛰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要炸裂开来。
她疯狂地挣扎,玄铁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只想扑过去,握住那只正在变冷的手。
“你若真忠,为何不替她去死?”阎无赦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带着恶毒的嘲讽,“你的刀,不就是为她而生的吗?”
去死!替她去死!
这个念头如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绕了她的大脑。
千钧一发之际,明堂露台上的夜风,以及那句冰冷的话语,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朕要的,是能斩断自己心跳的刀。”
惊蛰猛然顿悟。
这不是考验忠诚,这是在逼她,亲手斩断对武曌的“依赖”!
她停止了挣扎,那双在幻觉中充血的眼睛,渐渐恢复了清明。
她看着血泊中的武曌,闭上了眼,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若陛下死了,臣……不该独活。”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一转,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可若臣先忘了陛下呢?”
言罢,她非但没有抵抗药力,反而主动放开心神,催动体内残存的意志,让自己更深地坠入那片虚妄的血海之中。
她在幻境里,终于挣脱了束缚,一步步走到垂死的武曌面前,跪下,将那虚幻的身体抱入怀中,轻声说:“陛下,臣陪您走完这最后一程。”
身下的寒玉床发出一声剧烈的震颤,她额心那枚冰髓晶片,应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没有抗拒死亡的幻象,但她用自己的方式,拒绝了遗忘。
第六日凌晨,心狱的石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
幻音师白耳走了进来,他手中拿着一支新制的铜哨,指尖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本是奉了阎无赦的命令,来施加最后一轮、也是最猛烈的精神刺激。
然而,他看着床上那个虽被束缚、气息却异常平稳的女子,迟迟没有动手。
良久,他蹲下身,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我姐姐……也曾这样。她宁肯疯,也不肯忘。”
惊蛰的眼皮微动。
白耳的姐姐曾是宫中医女,因无意中记录下女帝早年真实的用药禁忌,被阎无赦拿下,以此为胁,逼其弟为鹰犬。
他飞快地从舌底取出一枚蜡封的纸丸,趁着无人注意,塞入了惊蛰被锁链缚住的掌心。
“第七夜,他会放……真声进来。”
惊蛰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心,指甲将那小小的纸丸嵌入肉里。
当夜,她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药雾里,多了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气息。
不是药香,不是血腥,而是紫宸殿最高处,唯有女帝御书房才有的,特供龙涎沉水香。
她来了。
她就在某处幕后,冷眼旁观着她的生死。
惊蛰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熬过了六天六夜地狱的眸子,没有丝毫疯狂或崩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直视着前方虚无的黑暗,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壁,与那道至高无上的目光,在无形的空间中交汇。
这一关,她不为成刀。
她只为让那个人看见——在剥去所有身份、荣耀和情感的伪装后,她,仍是她。
第七夜的子时钟声,在遥远的地上传来,沉闷如鼓。
心狱中的长明灯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曳了一下,几欲熄灭。
周遭的药雾,在瞬间浓郁了十倍,黏稠如墨浆,将这方寸之地彻底化为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
整个心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