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雨夜断纲(2/2)
她手中没有拿剑,只持着一本薄薄的册子。
“扬州六月十七,漕粮出库三千石,申报水浸损耗九百石。”她的声音清越,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经查,实则仅有三百石霉变。”
话音刚落,她身后一名暗卫猛地挥锤,重重砸在一面巨大的铁皮鼓上。
“咚——!”
那声音不似鼓鸣,倒像惊雷炸响。
岸边的百姓自发捡起脚边的石子,随着鼓声,狠狠掷向江心。
惊蛰翻过一页,继续朗声宣读:“七月廿三,盐税银五千两,申报途中遭江匪抢掠,无一生还。”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经查,此银两已安然转入长安某私库。”
又是一声巨响。
人群瞬间沸腾,一个中年汉子双目赤红,冲出人群跪倒在泥水里,嘶声高喊:“那是我家的救命钱!我阿爹就是被逼得上吊的啊!”
“八月初九,征民夫修堤,报工一千,实到三百,余者皆为空饷……”
“咚!”
“八月廿五,白莲渡漕船起航,载民三百七十二人,焚于江心,定为意外……”
这一次,鼓声与百姓的怒吼声混在一起,汇成一股滔天的声浪。
惊蛰合上册子,就在这气氛达到的瞬间,一艘快艇破开雨浪,疾驰而来。
沈砚舟一身蓑衣,立于船头,他亲自登上了那截残舟,指着惊蛰怒斥:“疯子!你毁的是规矩!你以为漕运是什么?是清水衙门吗?没有这三成损耗,拿什么去填补亏空?拿什么去上下打点?谁来养兵镇乱?谁来堵堤防洪?”
惊蛰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他那只断了三指的左手上,忽然轻笑一声,那笑意里满是彻骨的寒凉:“所以,你就用三百七十二条人命,去换你口中的‘稳’?”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纸,上面是菱歌最后补上的那段童谣,一字一句,清晰地念出:“阿根抱饼不肯咽,说要留给妹妹过年……沈砚舟,你知不知道,他怀里那半块已经发霉的焦饼,是他整整三天的口粮?”
沈砚舟高大的身形猛然一震,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
他眼中的怒火瞬间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击穿的、茫然的空洞。
惊蛰不再多言。
她猛地转身,拔出腰间长剑。
那不是对着沈砚舟,而是对着横亘在江面上、象征着漕运命脉的巨大铁锁——漕纲。
“铿——!”
剑光如电,撕裂雨幕,狠狠斩在铁锁最薄弱的连接处。
一声仿佛天地断裂的轰然巨响,那条禁锢了扬州血脉数十年的铁链,应声而断,带着沉重的水花,轰然沉入江底!
铁链沉江的瞬间,岸上数百名流民状若疯魔,冲上堤坝,将怀中揣着的、家中仅剩的残粮、麦麸、糠皮,一把把地撒入滚滚江涛之中。
“我们不要你的稳!我们要公道!”
“把命还给我们——!”
就在此时,岸边火光大盛,霍磐率领的五百精锐甲士如从天降,迅速列阵,将整个渡口围得水泄不通,却不是为了镇压,而是为了护场。
惊蛰立于风雨飘摇的残舟之上,长剑斜指江心,冰冷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直刺沈砚舟:“陛下允我斩一人,止一城。沈砚舟,你的命,暂且留着。”
她收剑回鞘,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
“你不必死。从今往后,扬州漕运,你亲自来背。一日背不够数,百姓唾你一日。一年背不完,这三百七十二个亡魂,便在你床头看你一年。”
雨渐渐小了,江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寒意。
断裂的漕纲铁锁如同两条死去的巨蛇,一半沉在江底,一半挂在岸桩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可所有人都明白,斩断旧的规矩容易,要在这片被鲜血浸透的废墟上,立起新的秩序,却比登天还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