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话不说尽,刀才锋利(2/2)

“太宗皇帝朝,有御史弹劾魏征结党营私,太宗览奏而笑曰:‘彼若不言,朕何以知己过?’今诸公言之凿凿,朕亦心甚慰之。朝堂之上,正需此等诤言,方能令朕时刻警醒。”

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是从谏如流的明君。

可越是如此,那七名御史便越是骑虎难下。

皇帝都说“甚慰”了,你们还想怎样?

再闹下去,便不是忠臣死谏,而是沽名钓誉、要挟君上了。

最后落笔,图穷匕见。

“陛下容谏如海,然海亦能吞舟。”

全文未斥一人,未辩一词,却让每一个联名上疏的人,都仿佛看到了自己就是那条即将被深海吞没的小舟。

他们会彼此猜忌,是谁在背后推动,是谁想借此机会上位,又是谁会成为第一个被抛出去的祭品。

联盟,将在内部的恐惧中自行瓦解。

武曌看完,久久未语。

她修长的指尖在那句“海亦能吞舟”上轻轻划过,眼底的欣赏几乎满溢出来。

“好一个‘话不说尽,刀才锋利’。”她低声道,“去吧,交由岑寂誊录,明早上朝宣读。”

书记郎岑寂,一个在宫中如同影子的存在。

他十年前因一场高热而失聪,从此便只活在无声的世界里,靠着一双洞察秋毫的眼睛读取唇语,为女帝记录诏书。

惊蛰来到文书房时,岑寂正端坐案前,安静地研墨。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清秀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惊擘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他对面,将诏书的内容,一字一句,用清晰无比的唇形,缓慢地“说”了出来。

她刻意放慢了语速,确保每一个字的口型都精准无误。

岑寂的眼如鹰隼,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没有丝毫凝滞,仿佛他听见的不是沉默,而是金石之声。

当夜,一坛上好的“烧刀子”,由阿萤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延兴门的值房。

老桑接过酒坛时,浑浊的老眼闪过一丝贪婪的亮光。

可当他的指腹触碰到坛身时,却猛然一僵。

那粗糙的陶土坛身上,用针尖刻着一行细如蚊足的小字,若不仔细摩挲,根本无从发现。

“子时三刻,谁见君归?”

老桑手一抖,酒坛险些脱手。

他猛然抬头,深不见顶的夜色里,那个送酒的哑童早已消失无踪。

一股寒气从他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冰冷。

那一夜,老桑醉卧在门侧,酒一滴未饮。

而他藏在柜屉最深处的那本宫门出入的原始册簿,却被人悄悄移了位置。

次日早朝,太极殿。

当司礼监太监用他那独特的嗓音宣读完那篇驳诏,整个朝堂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方才还义愤填膺的御史们,此刻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听着“比干之誉”,脸上才泛起的得意还未散去,便被那句“欲使朕为何人”打入了冰窟。

待听到“海亦能吞舟”时,几位年老的御史已经冷汗涔涔,站立不稳。

崔湜强作镇定,他知道此刻若是退缩,清流一派的士气便彻底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出列再辩。

惊蛰却在此时,从百官的列班中缓步走出。

她依旧穿着那身象征着秘密与死亡的玄黑官服,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中丞大人。”她没有看他,目光平视着前方空无一物的金砖,“下官昨日偶闻,您在府中训斥仆人时,曾言道:‘狗尚知主,人岂不如?’不知可有此事?”

殿内骤然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崔湜的瞳孔在一瞬间缩成了针尖!

这句话,是他昨日在密室中屏退了所有下人,单独教训一个办事不力的心腹时说的!

当时房内,只有他们二人!

她是如何知道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仿佛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的人,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暴露在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之下。

他引以为傲的城府,他自以为隐秘的谋划,在对方面前,竟如同孩童的把戏。

他指着惊蛰,指尖剧烈地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惊蛰缓缓垂下眼眸,敛起双袖,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心底,却在冷笑。

你们以为在审判我?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在审判你们。

朝会不欢而散。

惊蛰走出太极殿时,再无人敢与她对视。

那些曾经鄙夷、轻蔑的目光,如今只剩下深深的畏惧。

她看到书记郎岑寂背着他的书箱,收拾好笔墨,低着头,一如既往地沉默退下。

他总是走西巷那条路,僻静,人少,最适合他这样不愿与人言语的性子。

惊蛰的目光在他萧索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

只是最近,那条巷口的茶肆,似乎换了个新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