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血未冷,碑已锈(2/2)
他翻开册子,内页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一连串的名字、日期与银两数目。
每一笔记录后,都有一个潦草的签押。
正是那十二名“忠臣”的笔迹!
其中一页,赫然写着:“巳时,张延,三万钱。”
而在册子的最后一页,一行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扭曲的狂热:“巳火将燃,血祭明堂。”其下,还有一行小字批注,笔迹正是傅怀贞的:“傅公亲允,事成则史载千秋。”
原来所谓的殉道,不过是一场早已标好价码的买卖。
砚冰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没有拿走册子,而是按照惊蛰教的方法,飞快地用舌尖舔湿指腹,将首页那几行最关键的字迹与数额,小心翼翼地拓印在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特制宣纸上。
做完这一切,他将册子归位,重新坐回书案前,继续抄写《春秋》,仿佛什么都未发生。
次日,一道“圣旨”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遍神都。
女帝震怒于民间私立“正气碑”,玷污皇陵清净,斥十二人为“沽名钓誉之辈,奸党余孽”,下令三日内拆毁石碑,捣平祠堂,家人流放三千里。
消息一出,满城哗然。
当日午后,傅怀贞果然身披麻衣,赤足泣血,一步一叩首地来到了皇陵前。
他跪倒在那块“忠魂不灭”的石碑下,声泪俱下,向着闻讯赶来的数千百姓高呼:“陛下可杀臣,不可辱忠义!若为国死节亦是罪,则我大周道统何存?天下士子之心何在!”
他的声音苍老而悲壮,极具感染力。
百姓群情激愤,纷纷跪倒,哭声震天,焚烧的纸钱与香火几乎遮蔽了天日。
就在这悲壮气氛达到的时刻,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傅司业。”
惊蛰一身玄色暗卫服,缓步穿过人群。
她手中没有刀,只有一个黑漆托盘。
“你说他们是忠魂,为国死节。”惊蛰走到碑前,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傅怀贞,“可你是否告诉过这些为你哭、为你跪的百姓,这些‘忠魂’,在临死前,曾为区区三万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人群骤然死寂,数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傅怀贞。
傅怀贞猛然抬头,那张布满悲恸皱纹的脸瞬间扭曲,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怒火,嘶吼道:“妖言惑众!你一个鹰犬爪牙,懂什么叫风骨!懂什么叫舍生取义!”
“我确实不懂。”惊蛰冷笑一声,那笑意比皇陵的阴风还要刺骨,“我只知道,他们不是求死,你们也不是求义。你们怕的,从来不是死,而是死后,无人为你们传唱!”
话音未落,她将托盘高高举起。
盘中,一边是那片带着刻痕的泛黄指甲,另一边,是砚冰拓印下的、字迹清晰的账册副本。
“我们不是求生,是求死得其所!”傅怀贞状若疯魔,终于吼出了心里话。
“死得其所?”惊蛰的声音陡然拔高,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就是用别人的命,来给你傅怀贞的‘清流’青史留名吗?”
她猛地一挥手。
两名早已等候在侧的蒙学监学徒,捧着一摞新印的《蒙学问答录》走上前来,用清亮稚嫩的童声,当众朗诵。
“问:如何识破伪忠臣?”
“答:先查他死后,谁最得益。再查他生前,有谁出钱,让他去死。”
孩童的声音,一字一句,如最锋利的刀,精准地剖开了那层名为“忠义”的华美外袍,露出其下血淋淋的交易。
人群开始动摇,有人面露鄙夷,有人悄然后退,有人低头沉默。
藏在人群后方,那个曾在湖州私塾教书的柳元度,袖中的手指猛地掐进了掌心,一片冰凉。
他知道,傅怀贞倒了,接下来,就该轮到他们这些散播“童谣”的根须了。
惊蛰看着渐渐散去的人潮,看着傅怀贞失魂落魄地瘫倒在碑前,眼中却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她知道,砍倒一棵大树不难,难的是清除掉它早已盘踞在地下的、密密麻麻的根系。
这些根,深植于孩童的课本里,吟唱在妇孺的歌谣中。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朗诵完毕、正好奇打量着她的学徒身上。
要挖出这些根,就必须先弄清楚,这片土地的养分,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