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刀不烫手,是心在烧(2/2)
这曾是她对故人的承诺,如今,她却想将这承诺,赠予一把刚刚懂得疼痛的刀。
史馆最深处的地窖里,霉味与纸张腐朽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阿漆蹲在那个被采薇丢弃的空陶罐旁,脚踝上沉重的铁环随着她的动作,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她伸出手指,在潮湿的泥地上,一遍遍复刻着《霓裳破阵图》的最后一式舞步。
那曾是冠绝神都的舞姿,如今却只能在这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无声地绽放。
她的眼中没有泪,只有比火焰更灼热的执拗。
忽然,墙角传来窸窸窣窣的摸索声。
白耳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步步靠近。
他天生盲眼,在这极致的黑暗中却比常人更加自如。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刚刚用狱中废铜打造的新哨。
“阿漆姐,”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急切,“我听见了……心狱那边的风声变了。今晚子时,‘烛阴’的人要以‘清查逆党遗毒’为名,烧掉第三库里所有的‘贞观实录’。”
阿漆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缓缓抬头,看向白耳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黑暗,看见他脸上的焦灼。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抬起右手,用并拢的三根手指,轻轻贴在自己的唇上。
这是旧时宫中舞姬之间流传的暗语,意为:起誓。
而后,她用指尖在地上划出扭曲的字迹,一笔一划,力道深重。
——火可焚纸,焚不了舞步。
陶窑之外,夜风微凉。
几名灰使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批新烧制完成的空白竹管装上马车。
这些竹管,即将被送往心狱,用于录制下一批死囚的“临终供词”。
惊蛰一袭黑衣,静静地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
她看着那领头的灰使,忽然迈步走了过去。
灰使见是她,神色一凛,立刻躬身行礼:“惊蛰大人。”
惊蛰没有理会他的戒备,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密封的黑色陶瓶,递了过去。
“这是‘凝神露’。”她的声音冷淡,“阎无赦大人新制的药引,加进迷魂檀香里,能让犯人神思更集中,记忆提取得更‘真实’。”
那领队灰使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惊喜,连忙双手接过:“多谢大人提点!这……这可真是解决了我们的大难题!”
他连声道谢,恭敬地将陶瓶捧上马车。
车轮滚滚远去,惊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无人知晓,这瓶所谓的“凝神露”,根本不是阎无赦所制,而是她从心狱祭坛那堆被污染的香灰中,亲手调制而成。
那香灰里,混入了阎无赦那位叛变心腹医官的独门药引配方。
此药,一旦与迷魂檀香一同遇热激发,便会产生逆向作用——它非但不能制造幻觉,反而会摧毁一切精神屏障,将受刑者生前最强烈、最不甘的执念,毫无保留地激发出来,化作最凄厉的嘶吼。
下一波送往东宫的“遗言”,将不再是精心伪造的供词。
而将是百名冤魂,隔着黄泉,齐声发出的怒斥。
子夜,紫宸殿的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一声轻响。
武曌批完了最后一份关于漕运的密报,提起朱笔,悬于空中,却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长阶如洗。
惊蛰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殿门之外,依旧是那身黑衣,身形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单薄。
她手中捧着一枚焦黑的桃核——正是那一枚被她亲手毁掉,又被阎无赦死死攥在掌心,最后遗落在地牢里的残骸。
她没有叩门,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良久,她缓缓抬手,在武曌能够看到的窗影下,慢慢合拢五指。
那枚承载着另一个人扭曲信仰和痛苦记忆的桃核,在她的掌心,被彻底碾为粉末,随风而逝。
她替阎无赦放下了,也替自己放下了。
殿内,烛火猛地一晃。
武曌悬于空中的朱笔终于落下,在一张崭新的敕令上,写下了一行字:
“明日午时,开史馆禁门,召六部尚书共校《先皇实录》。”
诏书写就,印玺落定。
她却没有立刻将其交予内侍,而是翻过诏书,在那光洁的背面,以同样的朱笔,悄然添上了一句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话。
“刀若已知冷暖,便不必再问谁握刀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