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灰烬里的新字(2/2)
阿史那乌罗正独自坐在神像残破的基座上,月光照着他年轻而扭曲的脸,神情是一种奇异的平静。
惊蛰在他面前点燃了一支上好的安息香,青烟袅袅升起。
“你若想继续听那些被烧掉的话,我可以给你更多的耳朵。”惊蛰的声音在空寂的庙宇里回荡,“但你得答应我,从此以后,只听我让你听的。”
阿史那乌罗沉默了许久,仿佛在与内心某个执拗的亡魂对话。
最终,他俯下身,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石板上,一字一顿地应诺:“属下,遵命。”
与此同时,一封来自海上的密信,经由林十七之手,送抵惊蛰案头。
信中说,乌罗的妹妹已在孤岛安顿妥当,那七名被一同送去的瞽童,也已开始在专人教导下,学习惊蛰亲自设计的新盲文。
他们学习的内容,并非军国机要,也不是刺探之术,而是惊蛰早令采薇备好的“种子文本”——《礼记》与《春秋》的节选。
她要在这片与世隔绝的黑暗中,种下秩序与敬畏的种子。
更关键的是,林十七在岛上收买的一名老渔夫供出,每逢朔望之夜,都有一艘不起眼的小舟悄然靠岸,从礁石缝里取走一个陶罐。
那罐子里,装的正是“纸语会”焚信后丢弃的灰烬。
“他们在收集我们扔掉的灰。”林十七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丝寒意。
惊蛰的眸光倏然锐利。
敌人并未消亡,他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误以为胜利仍在他们手中延续。
她从一个锦盒中,取出一枚鎏金的玄鹰令牌,交予林十七。
“下次他们来取灰时,把这个放回去。”她递过去一个更小的陶罐,里面装满了浸泡过龟兹梦蕊花汁液的灰烬,“我要让他们知道,连死亡的记忆,也能被调包。”
秋祭大典最后一日,武曌亲临太庙,于列祖列宗牌位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布了一道惊天动地的圣旨:重修《贞观遗编》,并增补高宗一朝实录。
这已是掀起惊涛骇浪,而女帝接下来的话,更是让整座太庙陷入死寂。
“特允‘缄口司’为此次修史提供旁注。”
百官哗然!
缄口司是什么东西?
从未听闻!
一名刚直的御史大夫按捺不住,立刻出列,声嘶力竭地准备死谏。
“陛下!修史乃国之重器……”
他话未说完,惊蛰已从史官的行列中缓步而出,目光冷冷扫过他,而后转向御座,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陛下要听死人的声音。”
一句话,如一盆冰水,将御史所有慷慨激昂的谏言,尽数堵死在喉咙里。
是啊,谁敢说,死人的话,不该被听见呢?
散朝后,紫宸殿的最高层,露台之上,风声猎猎。
武曌独立望云,玄色的龙袍衣摆被风卷起,如同一只欲要挣脱天地的墨色凤凰。
惊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单膝跪地,禀报道:“陛下,臣已布下新网。灰会说话,盲会写字,船会回头——但最危险的是,从今往后,谁都可以说,自己掌握着‘真正的真相’。”
她亲手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了一个名为“诠释权”的魔鬼。
武曌缓缓转身,目光深沉如海,凝视着阶下这个被她亲手磨砺的灵魂。
她忽然伸出手,没有去扶她,而是轻轻抚过她腰间那柄名为“鸣晦”的佩剑剑鞘。
“所以,”女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只有她们两人能懂的亲近与倚重,“你要一直站在朕的身边,替朕辨明真假。”
风起,卷动两人的衣袍。
惊蛰深深低下头,沉声应是。
她心中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这场席卷朝堂的棋局,早已不再是谁忠谁奸的审判,而是谁,有资格定义何为真实。
而她,已亲手点燃了那堆永不熄灭,也永远无法被真正读懂的纸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