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哑鹤衔书(2/2)
她赌,那个隐藏在暗处“读”字的人,在传递了太多虚假的历史“记录”后,也需要一次真实的破坏,来向他背后的主人证明自己的价值。
当夜,亥时三刻。
洛水之上水雾弥漫,寒气逼人。
林十七早已奉惊蛰之命,率领八名水性最好的玄鹰卫,如水鬼般潜伏在浮桥上游的阴影之中。
三更梆子声遥遥传来,一艘无灯的乌篷小舟,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下游划来,缓缓靠近浮桥最脆弱的桥墩榫卯结构。
舟中立着一个黑影,身形佝偻,他从怀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凿子,正欲动手。
“动手!”
林十七一声低喝,八名玄鹰卫如离弦之箭,破开冰冷的水面,从四个方向合围而上。
那黑影反应极快,见状不妙,竟不思逃遁,而是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襟,作势欲咬。
“噗!”
一枚淬了麻药的银针,从岸边黑暗中激射而出,精准地刺入他颈后风池穴。
黑影浑身一僵,直挺挺地倒在船板上,已然动弹不得。
惊蛰自暗处走出,面沉如水。
她早就料到,这种潜伏多年的死士,口中必然藏毒。
人被活捉带回了玄鹰卫的地牢。
审讯异常艰难。
此人无论面对何种刑讯,都牙关紧闭,不发一言,仿佛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
惊蛰屏退了左右,独自面对着这个被绑在刑架上的囚徒。
她不问话,只是静静地观察。
她发现,那人虽不言语,但他的手指,却在地上无意识地、反复地划着一个奇怪的符号。
三点,一线。
惊蛰凝视了那符号良久,脑中飞速将所有线索串联。
西域胡人、目疾、鸿胪寺、扫除……
她忽然开口,声音平淡:“你是鸿胪寺那个老扫夫的儿子。十年前,因偷学译馆文字,被剜去双目,逐出神都。”
刑架上的男子浑身猛地一震,那双空洞的眼眶里,竟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紫宸殿内,灯火通明。
惊蛰将那名囚徒、一众带有划痕的草稿,以及一份她连夜绘制的痕迹与文字对照图,一并呈于御前。
武曌垂眸,先是看了看那名囚徒空洞的双眼,又拿起一张覆着干涸泥印的废纸,指尖在上面轻轻划过。
许久,她发出一声冰冷的轻笑。
“朕养清流,清流养鼠辈,鼠辈啃尽江山骨。”她将废纸掷于案上,凤眸中寒光凛冽,“好一个‘哑鹤衔书’。”
她抬眼看向惊蛰,忽然问道:“你怎知他一定会去动洛水浮桥?”
这是一个极具压迫感的问题,问的不是计策,而是人心。
惊蛰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因为真正的耳朵(岑寂)死了,他们才敢让手(盲人)睁开眼睛。一只习惯了黑暗中触摸的手,一旦睁眼,最先要做的,便是确认自己所处的世界是否真实。他需要一次破坏,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女帝默然片刻,这回答,超出了她的预期。
“准你彻查。”最终,她淡漠地开口,“但记住,有些根,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全拔。”
在惊蛰退下之前,武曌将一枚小巧的鎏金令牌放入她的掌心。
令牌冰冷,上面刻着一个“役”字。
“这是内侍省残役名录的开启之钥。”女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要找的人,不在六部九卿的卷宗里,而在那些被遗忘的角落。”
当夜,惊蛰持令独自潜入了位于宫城西北角的内侍省档案窟。
这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与陈年霉变的气味。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木架上,堆满了历年被裁汰、除籍、病死、贬斥的宫人奴役的名录。
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泛黄的册页。
惊蛰凭借令牌,直接找到了存放“永隆”年间档案的区域。
她逐一翻检,终于,在“永隆三年除籍卷”的末尾,找到了她要的名字。
阿史那乌罗,籍贯西域疏勒,原为鸿胪寺译语馆学徒,天资聪颖,尤擅记忆。
因触犯宫规,被处以剜目之刑,逐出神都。
而在备注栏的角落,用极小的蝇头小楷写着一行字:其父,阿史那摩多,死于黑沙营剿匪案。
惊蛰缓缓合上沉重的卷宗,闭上了眼睛。
一切都对上了。
这不是一场临时起意的阴谋,而是一场跨越了十年的复仇。
它从未停止,只是换了一种更沉默、更决绝的方式,在黑暗中延续。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随身携带的、早已断裂的骨笛残片,放在唇边,在死寂的档案窟中,轻轻吹了一下。
音不成调,沙哑刺耳,却仿佛在回应着远方某种无声的召唤。
窗外忽然起了风,吹动悬梁上积攒多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一缕灰尘,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她刚刚合上的卷宗封皮上,盖住了那个她寻找已久的名字。
仿佛是命运,终于为这桩沉寂的旧案,盖下了一枚尘封的印戳。
就在这时,档案窟沉重的石门外,传来一阵极轻、极快的脚步声。
惊蛰目光一凛,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大人!”门外是采薇压低了的、带着哭腔的急切声音,“大人,您快出来看看!”
惊蛰拉开门,只见小宫女惨白着一张脸,浑身颤抖地站在门外,月光照亮她因恐惧而瞪大的双眼。
在她颤巍巍伸出的掌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被火烧得焦黑的竹签,长约寸半,末端似乎刻着某种细微的凹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