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听声的人(2/2)

一名姓林的小尚宫客气却强硬地拦住了她:“惊蛰大人,此乃御前安神秘方,由陛下亲信专人专制,非有陛下亲笔手谕,任何人不得查阅。”

惊蛰看着她,忽然冷笑一声,问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我听说,尚药局有专人负责抄录女帝的梦呓,以备太医参详,那册子呢?”

林尚宫的神色出现了刹那的僵硬:“大人说笑了,那是宫中传闻……再者,即便有,昨夜整理旧物时,也不慎失手,将一些陈年杂记连同废弃药方一同焚了。”

惊蛰的目光落在她修剪整齐的指甲缝里,那里残留着一丝极淡的灰烬痕迹。

她忽然上前一步,仿佛要为林尚宫拂去肩头的落尘,手指却极其自然地拂过其袖口的内衬。

一抹比灰尘更细腻的、极细的金粉,悄然沾上了她的指腹。

她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告辞离去。

回到察事司的密室,她从一只暗格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油布包,里面是当初菱歌所赠的一小撮“乌金泥”——此泥产自江州深潭,遇金则显青纹。

惊蛰将那点金粉弹入泥中,再滴上一滴清水。

果不其然,原本漆黑的泥面上,缓缓泛起几道幽蓝如鬼魅的脉络。

她终于确认了心中最可怕的猜测:有人在系统性地伪造女帝的梦境记录,用那些加了金粉的假册子替换了真本,而那真正的、记录着女帝被精神侵蚀后真实梦语的册子,早已被销毁。

那个暴毙的近侍张延禄,恐怕就是发现了这个秘密,才被灭口。

一场无声的战争,早已在女帝的梦境中打响。

当夜,惊蛰在长生殿的熏阁设下了一个局。

她命人将原定的苏合香,换成了一种外观气味都极为相似、却毫无药性的假香。

同时,在铜胎珐琅香炉的炉底,暗暗铺上了一层极细的白沙——只要有人擅自打开炉盖倾倒任何粉末,哪怕动作再轻,也必会在沙面上留下刮痕。

她提前服下了武曌上次赏赐的“定神散”,那能让她在迷魂香气中保持绝对清醒。

随后,她藏身于寝殿通往熏阁的一处夹壁暗格中,那里只有一个小小的窥孔,刚好能将香炉和西窗纳入眼底。

四更天,那鬼魅般的脚步再度出现。

惊蛰屏住呼吸,通过窥孔,她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如幽灵般滑入,正是那晚的更香女桃枝。

不,不是她,桃枝的身形没有这么……肯定。

这人虽然穿着桃枝的衣服,但动作间有一种奇异的流畅感。

她听见瓷瓶轻启,粉末簌簌倾落,紧接着,一段低沉而古怪的吟唱响起,那音调平直、粘滞,不似人声,倒像蛇行于沙地发出的摩擦声。

就在对方吟唱至第七句,即将伸手合上炉盖的瞬间,惊蛰猛然撞开暗格门,如一道黑色闪电,瞬间欺近对方身后,手中的匕首冰冷地横抵在其喉间。

“你说你看不见,”惊呈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冰锥,“可你刚才,准确地绕过了殿门前第三块松动的地砖——那块砖比其他的要高出两分,踩上去会有轻微的嗡鸣,你听见了,对吗?”

那人浑身剧震,脖间系着的一串小小的铜铃,因这剧烈的颤抖而骤然齐响,发出清脆又凄厉的声音。

惊蛰冷冷地注视着眼前这张在月光下惨白如纸的少女面孔,正是萧贵妃当年的旧仆,那个天生失明的盲女——绿藻。

“你是绿藻。你姐姐绿芜死的时候,没人替她合眼。但现在,你想让整个皇宫,都为你陪葬?”

绿藻的眼眶里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混沌的灰白,此刻却有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她没有挣扎,任由那冰冷的刀锋贴着她的皮肤。

“我只是想让她梦见……梦见她亲手掐死自己最信任的人,是什么滋味。”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而绝望,“姐姐临终前说,‘娘娘若还记得我半分情分,至少会为我落一滴泪’……可她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没给姐姐。”

惊蛰沉默了许久,那双握刀的手,在这一刻竟没有丝毫杀意。

她想起了谢昭娘,想起了那把刀上的温度。

最终,她收刀入鞘,唤来早已埋伏在外的暗卫,却低声下令:“不押察事司,将她送往西郊萧贵妃的墓园,让她守灵三年,每日诵《往生咒》一遍,为她姐姐,也为她自己。”

她转身走向寝殿内室。

武曌竟已在榻上安睡,眉头舒展,唇角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松弛。

惊蛰端起案上早已凉透的茶,用掌心将它缓缓捂热,然后轻轻递至床边。

武曌在朦胧中睁开眼,看见是她,眼神瞬间从迷茫变得清醒而安稳。

她没有问任何事,只是伸出手,握住了惊蛰那只捂着茶杯、带着薄茧的手。

“今夜……梦里很静。”

惊蛰低声道:“因为有人,替陛下挡了鬼。”

窗外,檐铃在晨风中发出一声轻响,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恰好坠入熏阁那只早已熄灭的香炉里,燃起一缕几乎看不见的、极淡的青烟。

那才是真正的“梦引”残息,已被惊蛰方才悄悄用特制的陶罐封存,此刻正被豆生按照她的吩咐,深埋于丙舍最不起眼的墙根之下。

一场以心为刃、以梦为杀场的无形暗杀,至此落幕。

却无人知晓,那被截断的梦魇,只是冰山一角。

真正的风暴,才刚刚绕过高耸的宫墙,潜入了神都更深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