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聋子听见钟(2/2)
他看着惊蛰,嘴唇翕动了许久,才发出一声沙哑的、仿佛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叹息:“我只是……怕天下大乱。”
江畔,吴七终于不再下水了。
他用江边的浮木和芦苇,搭起了一座简陋的草祠。
他将这些天从江底捞出的所有童鞋,一双双洗净晾干,然后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祠堂的木板上。
三百多双小鞋,大小不一,新旧各异,像一群沉默的孩子,在等待远行的父母归来。
惊蛰去看他时,老人正用一块破布,仔细擦拭着一双虎头鞋上的泥污。
见到她,老人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那张被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嘴唇艰难地动了动,一个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的音节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谢谢……你还他们名字。”
这是他十年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原来,他并非天生失语。
十年前,他唯一的女儿饿死在逃荒路上,从那天起,他便自己咬断了舌根,发誓此生不再对这吃人的世道,说一句谎话。
惊蛰心头剧震,她没有说话,只是对着这位用十年沉默来守卫最后尊严的老人,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转身的刹那,一滴滚烫的泪,终于顺着她冰冷的脸颊滑落。
聋子听见了钟,哑巴开了口。
扬州城里,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盲女菱歌的琵琶声又在街头巷尾响起,她不再唱那首催人泪下的童谣,而是改唱了一支新编的《安舟曲》。
“风停了,火熄了,新船载米过江来。大人不戴金冠,穿的是粗麻鞋……”
歌声清亮,传遍了扬州的大街小巷。
惊蛰在一处茶楼上听着,命人将这首曲子原原本本地记入《扬州志》,并在旁批注:“民之所颂,胜于朝堂谥号。”
随即,她又下了一道命令:重建白莲渡口碑林。
不再镌刻任何官员的功德,只将那三百七十二位遇难者的姓名,一一刻上石碑。
有属下忧心忡忡地劝谏:“大人,如此行事,恐惹朝中非议,言您藐视官体,煽动民心。”
惊蛰只是看着窗外那条重获新生的江流,冷冷地答:“若连记住死者都成了禁忌,那活着的人,也不配称人。”
是夜,一名来自神都洛阳的内廷使者,悄然抵达驿馆。
他带来了一方黑漆嵌螺钿的盒子。
惊蛰屏退左右,独自在灯下打开。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件是褪了色的茜素红窄袖胡服,正是三年前,她被关在丙舍时,武曌让人送去的那一件。
衣角处,还有一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另一件,是一道朱批密旨。
惊蛰展开,熟悉的、瘦劲而霸道的字迹映入眼帘:“卿代朕行,亦代朕思。江南可暂留,待春汛后再议返程。”
这是何等可怕的授权。
代行,是授她临机决断之权;代思,却是将皇帝的意志,都交付于她的判断。
密旨的末尾,没有盖上那枚代表着至高皇权的传国玉玺,只有一行极小的、带着些许温度的私人笔迹。
“你说暖,我就信了。”
惊蛰握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微微泛白。
三年前炉火边的低语,仿佛穿透了漫长的时光,与此刻窗外的寒星遥遥呼应。
她闭上眼,许久,终将那件褪色的红衣轻轻取出,覆于案上。
就在这时,遥远的、神都洛阳的方向,一朵璀璨的金色烟花,猛地冲上夜空,无声地炸开。
那是只属于她和女帝之间的信号,代表着绝对的信任,已无需任何言语。
惊蛰深吸一口气,重新研墨铺纸。
她提笔,笔锋落下时,前所未有的坚定。
奏章的抬头,她写下五个字:《治江策十三条》。
当最后一个字写完,墨迹未干,一名负责情报的暗卫便神色匆匆地闯了进来,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惊异:“大人,洛阳急报!城中百姓正在疯传,说昨夜子时,陛下新封的‘青鸾使’,在东市又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