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蝼蛄恩》(2/2)

它庞大的身躯异常轻盈地挪到牢房内侧那面最为潮湿、生满滑腻苔藓与污渍的墙壁之下,缓缓举起了那对与它身躯相比仍显巨大、比例惊人的前肢。此刻近距离细看,那哪里还是挖掘泥土的孱弱附肢?分明如同百炼精铁打造的重型铲凿,边缘在微弱月辉下竟泛起森冷寒芒。

“咔嚓。”

一声轻响,利落、干脆,在绝对寂静的深夜牢狱中,清晰得惊心动魄。坚硬无比、掺了米浆夯就的狱墙,在它那对异化的前肢下,竟如同陈年酥饼般被轻易破开一道裂口!泥土与碎砖簌簌落下。它不再迟疑,庞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之不符的、骇人的敏捷,前肢化作两团模糊的虚影,疯狂而高效地向墙体内部掘进。碎石、土块、断裂的草茎被它迅速扒到身后,很快堆积成一座小山。挖掘之声低沉而密集,仿佛一首为自由而擂动的战鼓。

庞谦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几乎撞裂胸膛的力度狂跳起来!他浑身血液轰然冲上头顶,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的希望。他猛地看向那巨蝼蛄,它正在飞速扩大的洞口旁稍作停顿,巨大的头颅回转,那对深邃的复眼再次“望”向他,触须朝着洞口方向,轻轻一点。

一切尽在不言中。

电光石火间,庞谦已然明悟。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扑到墙边,双手握住腕间铁镣——那镣铐的锁链环扣,不知何时已被这巨蝼蛄日常活动时,以某种方式悄然磨蚀得脆弱不堪——用尽残存力气猛力向旁侧石壁上磕去!

“铿!”

一声脆响,铁链应声而断!

自由的气息,从未如此浓烈地扑面而来。他不再有半分迟疑,甚至忘却了身上的伤痛与虚弱,朝着那由虫肢开辟出的、通往生命的幽深孔洞,手脚并用地奋力爬去。粗糙的土石刮擦着破烂的囚衣与皮肤,他却浑然不觉。身躯挤过尚显狭窄的洞口时,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汹涌灌入,他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仿佛要将积郁肺中多年的腐臭尽数置换。

当他整个身体终于挣脱囹圄,滚倒在狱外潮湿的泥地上时,急切地回望——那巨蝼蛄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连同牢房内它挖掘堆积的土山,也仿佛从未存在。只有那个黑黝黝的、边缘还带着新鲜刮痕的孔洞,如同大地上悄然睁开的、沉默的眼睛,无声地见证着方才那一段超乎想象的神异救赎。

庞谦不敢有丝毫停留,对着那洞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深深地伏拜下去,额触冷泥。旋即起身,踉跄着,跌撞着,没入无边夜幕与荒野的怀抱,从此如一滴水汇入江河,消失于官府的追索之外。

他在山林野泽间流浪,渴饮山泉,饥餐野果,与狐兔为邻,伴星月而眠。不知几度寒暑交替,终于在一处偏僻乡野,听闻了新帝登基、大赦天下的消息。他仰起头,看着历经劫难后依旧朗朗的青天白云,热泪奔涌,长跪不起。

多年后,庞氏一门已然复兴,族中子侄庞企官至庐陵太守。每逢家族祭祀或教诲儿孙,庞企总会整肃衣冠,以无比郑重之态,说起这桩家族秘传的远祖奇遇。

“自高祖谦公蒙难脱困之后,”庞企神色肃穆,目光扫过堂下稚嫩或年轻的面孔,“我庞氏一族,便世代铭记此恩。于四时之节,在都城人烟阜盛的通衢要道之侧,设祭虔诚供奉那位‘蝼蛄神君’。尔等需谨记:莫因神君化身微渺而心存轻忽,莫以其位列未载于正统祀典而腹诽怠慢。一念之慈,发于绝境,可通幽冥,可感万物;一心之善,纵如萤火,亦能照破山河万重之障壁,扭转必死之乾坤。”

都城通衢,车马喧嚣,红尘扰攘。道旁那并不起眼的祭坛前,香火袅袅,四时祭品丰洁而洁净。往来行人或匆匆一瞥,或驻足稍顾,大多不解这持续多年的祭祀究竟所为何来。唯有那穿梭于时光尘埃与人心记忆中的微虫之灵,或许依然记得,在那暗无天日的深渊之底,一点近乎本能的、混合着绝望与温柔的饭食之恩,以及由此而生、那场石破天惊的性命相托与再造之恩。

冤狱破壁蝼蛄恩,通衢香火祀微神。慈悲岂论形与位,一点灵犀彻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