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石头的伤(1/2)
夜,深了。
北京的秋夜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凉意,穿过四合院里那棵石榴树稀疏的枝叶,将斑驳的月光碎成一地清冷的银霜。白天的喧嚣与尘土早已沉淀,只剩下风吹过屋檐时那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一个古老故事的悠长叹息。林岳被一泡尿憋醒,轻手轻脚地摸索下床,正准备穿过院子去角落里的茅房,脚步却在踏出房门的瞬间凝固了。
院子中央,靠近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的地方,一个魁梧的黑影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铁铸雕像。是石头。他背对着林岳,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裸露出的臂膀和后背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的质感,肌肉的线条如同山岩般坚硬。然而,他此刻的姿势却透着一种与他硬汉形象截然不同的脆弱。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又用力的姿态,笨拙地按摩着自己的右侧肩胛。那动作很轻,仿佛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但每一次按压,他整个身体都会出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直。
林岳的心猛地一沉。他放轻了呼吸,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挪了几步,从一个更好的角度,他得以窥见石头那张素来如岩石般坚毅的脸庞。月光下,石头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一颗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集成更大的水珠,然后悄然滴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印。他的牙关紧紧咬合着,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似乎在与某种足以将人撕裂的剧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石头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只正在按摩的手也闪电般地垂了下去。他转过身,看到是林岳,脸上那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表情瞬间便想收敛回去,试图重新堆砌起那副波澜不惊的木讷模样。然而,这种仓促的伪装并没能成功,就像一张已经被揉皱的纸,无论如何抚平,都无法消除那些深刻的折痕。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已然从他眼神深处满溢出来。
“石头哥,很疼吗?”林岳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院中沉睡的一切。
石头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沙哑的字眼:“没事。”
可是,他那垂在身侧的右臂,正在以一种无法抑制的频率轻微颤抖着,这个细节如同一个最坦诚的叛徒,将他故作坚强的谎言彻底出卖。
林岳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一阵尖锐的愧疚与酸楚在胸腔里翻涌。他想起了在那个阴冷的清代贝勒墓里,当积沙如同黄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企图将他们活埋于绝境之时,正是石头,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那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猛撞那面看似坚不可摧的墙壁,为他和师父撞出了一条生死之路。当时,他只听到了墙壁崩裂的巨响和劫后余生的喘息,却未曾真正留意到,石头那只撞开生门的肩膀,究竟承受了何等可怕的冲击。而此刻,这份被推迟了的代价,正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以一种残酷而沉默的方式,向石头加倍地讨还着。
这不仅仅是一次撞墙留下的新伤。林岳忽然明白,在这具沉默如山的身躯之上,究竟镌刻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旧痕。那些在枪林弹雨的军旅生涯中留下的弹孔,那些在黑暗幽闭的地下世界里摸爬滚打时添上的疤痕,都像此刻这般,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化作啮噬骨髓的剧痛,由这个男人独自一人默默承受。他们称呼石头为“炮头”,是团队里开山辟路的先锋,可又有谁真正想过,“开山”二字背后,所要付出的,是怎样一种血肉磨损的代价。
林岳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再也无法在这里站下去。他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正屋,敲响了孟广义的房门。
第二天拂晓,天色还带着一层朦胧的青灰色,一辆不起眼的北京吉普便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四合院,汇入了城市苏醒前的宁静车流。孟广义坐在副驾,脸色阴沉如水。后座上,石头靠着车窗,闭着眼睛,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角。林岳坐在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吉普车没有驶向任何一家挂着红十字招牌的大医院,而是在北京城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七拐八绕,仿佛遁入了这座古老城市的另一重被时光遗忘的空间。最终,车子停在了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仅能容一车通过的窄巷尽头。
孟广义带着两人下车,走进一扇不起眼的朱漆小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被药草填满的天井,而正对着他们的,是一个连正式招牌都没有的屋子,只在一块被岁月侵蚀得褪了色的木板上,用模糊的笔迹写着“秦氏正骨”四个字。
一踏入屋内,一股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药味便扑面而来,那味道复杂而厚重,混合着干草、树根、矿石和陈年药酒的气息,仿佛将千百年的药理都浓缩在了这狭小的空间里。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诊桌,几把老旧的木椅,以及靠墙的一整面墙的巨大药柜,每一个小抽屉上都用工整的毛笔小楷标注着药名。
诊桌后,坐着一个老人。他约莫七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枯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正低着头,用一双干枯但异常稳定的手,不紧不慢地碾着药碾子。听到有人进来,他停下了动作,缓缓抬起头。林岳的心猛地一跳,只见那老人的一双眼睛浑浊无光,瞳孔涣散,显然早已失明多年。
孟广义走上前,从兜里掏出一根“红塔山”,非常自然地递到老人嘴边,又拿出火柴帮他点上。他的姿态,带着一种对长辈的熟稔与尊敬。
“秦叔,我来了。带个兄弟,让您给瞧瞧。”
被称作“秦叔”的盲眼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烟,也不问是谁,只是朝石头的方向侧了侧头,用沙哑的声音说:“让他过来,坐下,把上衣脱了。”
石头依言照做。当他那遍布着新旧疤痕、肌肉虬结的后背展现在林岳面前时,林岳再次感到了那种视觉上的冲击。秦瞎子没有起身,只是伸出他那只枯瘦如鸡爪的右手,搭在了石头受伤的右肩上。他的手指很轻,像一片羽毛般拂过石头的皮肤,然后顺着肌肉的纹理,一路向下,在肩胛骨的连接处停了下来。他的指腹,如同最精密的探头,在那里反复地按压、揉捏,似乎在倾听着来自骨骼与筋络深处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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