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春潮涌动2(2/2)

课间休息时,小王和几个同学凑在一起讨论刚才的内容。他们说话时手上比划着,好像在操作无形的机床。有个同学从怀里掏出半个窝头,一边啃一边看笔记。

“慢点吃,别噎着。”林默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拎着一壶热水。

学生们忙站起来。林默摆摆手,让他们坐,给每人倒了碗水。“学习紧张,更得注意身体。”

小王接过水,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在厂里的时候,觉得自个儿手艺还行。来这一听课,才知道不懂的太多了。”

“所以才要学。”林默在他旁边坐下,“以前咱们是知其然,现在要知其所以然。知道了为什么,才能改进,才能创新。”

他环视这些年轻人。他们脸上有工装留下的油渍,手上有老茧,但眼睛里有光。那是求知的光,是想把事做好的光。

“你们学成了,要回去教更多人。”林默说,“一个人手艺好,顶多出一批好零件。一群人懂了原理,能改进工艺,能设计新机器。这才是咱们搞工业的正道。”

下午是实践课,在学校的实习工厂。这里有几台旧机床,学生们轮流操作。小王上车床时,手法熟练,但陈教授在旁边看着,不时指点:“进刀量可以再大点……这里转速调高……对,就这样。”

铁屑飞溅,在阳光下闪着光。机床的轰鸣声里,陈教授对林默说:“这些都是好苗子。苦过,知道不容易,所以肯学。你看小王,昨天问我借高等数学的书,说要补。”

“能跟上吗?”

“吃力,但肯钻。”陈教授感慨,“我教了这么多年书,这一批学生,最让人心疼,也最让人欣慰。”

离开学校时,天飘起了小雪。林默走到校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教学楼里灯火通明,那些窗户后面,有多少个像小王一样的年轻人,在灯下啃着难懂的知识,想着怎么让机器转得更好,怎么让国家变得更强。

雪落在他肩上,很快化了。他想起自己读大学时,也常在图书馆待到闭馆,走回宿舍时,路上已经没什么人。那时想的是前程,是出路。而这些年轻人想的,是更沉重也更光亮的东西。

六、病床与新生

二月二十五日,哈尔滨中心医院正式接诊。这是一栋三层楼房,白墙红瓦,在阳光下显得干净明亮。一大早,门口就排起了队——有扶着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妇女,有捂着肚子的汉子。

院长姓苏,五十多岁,戴着眼镜,说话温和但有条理。他亲自在门口维持秩序,看到行动不便的就让人搬椅子,看到孩子哭就递块糖。糖是稀罕物,他自己省下来的。

林默来时,苏院长正在给一个发烧的孩子量体温。孩子约莫三四岁,小脸烧得通红,在母亲怀里蔫蔫的。体温计显示三十九度五。

“得住院。”苏院长说,“肺炎。”

孩子母亲一下子哭了:“大夫,俺们没钱……”

“新社会了,看病不要钱。”苏院长柔声说,“先治病,别的再说。”

他亲自领着母子俩去办手续,安排床位。护士站里,几个年轻护士忙而不乱——她们是卫校刚毕业的,还有些生涩,但很认真。一个护士给孩子扎针时,手有点抖,扎了两次才成功,急得眼圈都红了。

“不急,慢慢来。”苏院长拍拍她的肩,“谁都有第一次。”

林默在各个病房转了转。内科病房住的大多是老人,外科病房有工伤的工人,妇产科那边传来婴儿的啼哭——今天有三个新生命在这里降临。最里头是传染病区,隔离措施已经做好,虽然简陋,但该有的都有。

“最难的是缺药。”苏院长私下对林默说,“盘尼西林、磺胺,这些特效药,咱们自己还不能生产,靠进口,量太少。有时候看着病人,明明有药能治,但就是没有……”

他说不下去了,摘下眼镜擦了擦。这个在战地医院见过无数生死的老军医,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

“会有的。”林默说,“药厂已经在建了,年底就能投产。”

“那就好,那就好。”苏院长喃喃道,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提议的农村医疗培训,第一批学员今天报到。五十个人,都是各公社选送的知识青年。”

他们走到医院后院,那里腾出了几间平房当教室。五十个年轻人坐在条凳上,大多十七八岁,脸上带着庄稼人的质朴和紧张。讲台上,一个中年医生正在讲人体结构,黑板上画着简单的心肺图。

“这些孩子,学三个月,就要回去当赤脚医生。”苏院长说,“三个月,只能教最基础的。常见病诊断,简单伤口处理,接生,防疫。但就是这点基础,能救多少人的命啊。”

林默透过窗户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专注地听着,记着笔记。有个姑娘手笨,笔记记得歪歪扭扭,急得脸都红了。旁边的男孩看见了,把自己的笔记推过去,让她抄。

“他们会有出息的。”林默轻声说。

中午,医院食堂开饭。主食是窝头和高粱米饭,菜是白菜炖土豆,少见地放了几片肉。病人和工作人员一起吃,能自理的自己打饭,不能自理的由护士喂。有个老人牙口不好,护士就把窝头掰碎了,泡在菜汤里,一勺勺喂。

林默也打了一份饭,坐在食堂角落吃。旁边是个骨折的工人,胳膊打着石膏,用一只手艰难地扒饭。林默帮他扶了扶碗。

“谢谢啊同志。”工人咧嘴笑,“厂里机器碰的,不碍事。大夫说了,养养就好。”

“哪个厂的?”

“机床厂的。新机器,操作不熟。”工人说到这眼睛亮了,“不过那机器真好使,干起活来快。等俺好了回去,还得好好学。”

正说着,外头传来鞭炮声——是妇产科那边,有家属来报喜,生了个大胖小子。虽然医院规定不能放鞭炮,但门卫看见了也没真拦,只是笑着摇头。

“又添丁了。”工人也笑,“好啊,人旺,国家才旺。”

吃完饭,林默离开医院。走出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白楼静静立在那里,窗户反射着午后的阳光。那里有痛苦,也有希望;有离别,也有新生。而这一切,都刚刚开始。

七、堤上的灯火

二月二十八日,松花江的冰层已经大面积开裂。白天能听见冰裂的咔嚓声,夜晚能看见江面上漂着的浮冰,在月光下像散落的碎银。水位开始上涨,这是春汛的前兆。

三月一日凌晨三点,电话铃把林默惊醒。值班员的声音急促:“林工,双城段水位超警戒线,有溃堤风险!”

林默套上衣服就往外走。吉普车已经在楼下等着,杨将军也在车里,脸色凝重。

“上游开化快,冰凌堵塞河道,水位猛涨。”杨将军简单汇报,“双城那段堤是旧社会修的,年久失修,恐怕扛不住。”

车在黑暗中疾驰。路上已经有部队的卡车往江边赶,车灯在夜幕中连成晃动的光带。接近江堤时,能听见江水奔腾的轰隆声,那是冰凌撞击堤岸的声音。

堤坝上已经聚满了人。战士们扛着沙包跑步前进,农民们也来了,拿着铁锹、箩筐,女人和孩子组成传递队,把沙包从坝下传到坝上。探照灯的光柱在江面上扫过,能看见浑浊的江水夹着冰块汹涌而下,撞击堤岸时溅起高高的浪花。

“这里!这里裂缝了!”有人喊。

一段堤坝出现裂痕,江水正从裂缝里渗进来。几个战士立刻扑上去,用沙包堵。但裂缝在扩大,沙包扔下去就被冲走。

“打桩!用木桩加固!”林默喊。

木桩运来了,碗口粗的松木。但往水里打桩是个技术活,更要紧的是,谁下水?早春的江水,还带着冰碴,刺骨的冷。

“我来!”一个老农站出来,是赵得财。他脱了棉袄,只穿单衣,把麻绳系在腰上,“年轻时候打过渔,水性好。”

“大爷,您年纪大了,我去。”一个年轻战士抢上前。

“别争!”赵得财眼睛一瞪,“这堤后头是俺们村,俺的地,俺的房。俺不上谁上?”

他咬着一把斧子,扑通跳进江里。江水瞬间没到胸口,他打了个寒颤,但没停,游到裂缝处,开始固定木桩。岸上的人赶紧递桩子、递锤子。

一个,两个,三个……木桩一根根钉下去。赵得财在冷水里泡了十几分钟,嘴唇都紫了,手臂挥锤的动作越来越慢。

“换人!”杨将军喊。

又一个汉子跳下去。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农民、战士,轮番下水。女人在岸上烧姜汤,孩子们抱着干衣服等着。没人说话,只有锤子敲打木桩的咚咚声,和江水奔腾的轰隆声。

天蒙蒙亮时,裂缝终于堵住了。下水的人被拉上来,裹着棉被,围在火堆旁喝姜汤,浑身发抖,但都在笑。

“堵住了!堵住了!”消息在堤上传开。

但林默没放松。他沿着堤走,查看其他薄弱环节。有些地段已经开始渗水,有些地段堤基被冲刷。他让人加筑子堤,抛石护坡。到上午十点,最危险的阶段过去了,水位开始缓慢下降。

太阳出来时,堤上横七竖八躺着疲惫的人。战士们,农民们,混在一起,都睡着了。他们身上是泥,脸上是泥,但睡得沉。女人们轻手轻脚地收拾工具,孩子们被赶回家睡觉。

林默和杨将军坐在堤坡上,看着缓缓退去的江水。阳光照在江面上,波光粼粼。远处,农田露出来了,村庄露出来了,虽然有些低洼地进了水,但大局保住了。

“这次是挺过去了。”杨将军说,“但年年这么抢险不是办法。”

“对,得根治。”林默抓了把土,在手里捏着,“建水库,修河道,加固堤防。今年就干。”

“钱呢?人呢?”

“钱,咱们想办法。人,老百姓已经给出了答案。”林默看着堤上熟睡的人们,“你看见昨晚那些人了吗?为了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他们能跳进冰水里。有这样的百姓,有什么干不成的?”

杨将军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中午,各村送饭来了。热腾腾的窝头,白菜炖粉条,居然还有肉——是村民们凑的,给抢险的人补身子。赵得财也来了,换上了干净衣服,精神还不错。

“林同志,俺家老婆子炖了鱼,晚上来吃。”他拉着林默说。

“您老身体行吗?昨天在冷水里泡那么久。”

“嗨,庄稼人,皮实。”赵得财笑,“倒是你,眼圈都是黑的,一宿没睡吧?”

正说着,村里学校的孩子们来了,在老师带领下,给抢险的人表演节目。童声清脆,唱的是新编的歌谣:“松花江水长又长,党的恩情永不忘……”

歌声在江堤上飘荡,混着江水声,混着风声。林默听着,忽然觉得,这一个月来的疲惫,都值了。

八、春在泥土中

三月一日的傍晚,林默再次来到松花江边。这次不是视察,只是走走。

江水已经退到正常水位,岸边留下深深的水线。冰几乎化尽了,江面开阔,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对岸的柳树隐隐透出绿意——春天真的来了。

远处田野里,农民们开始备耕。送粪的牛车吱呀呀地走在田埂上,翻地的犁铧翻开黑油油的土。更远处,工厂的烟囱冒着烟,学校的钟声顺着风飘来。哈尔滨城笼罩在暮色里,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这三十天,东北大地在变。工厂里有了新机器,田野里有了新农具,课堂里有了新知识,医院里有了新生命。变的不仅是物,更是人——工人们学技术时眼里的光,农民们试新农具时手上的茧,学生们记笔记时的专注,医生们救死扶伤时的急切。

这一切,像春潮,在黑土地上涌动。看似无声,实则有力,能破冰,能催生,能让冻土里长出希望。

林默在江边站了很久,直到暮色四合,星光初现。规划局大楼的灯还亮着,那是他的办公室。桌上还有未完成的图纸,未审阅的报告,未敲定的计划。

但他不急。他知道,春天已经来了,而春天的事,要一样一样做。耕地,播种,施肥,灌溉……每一步都踏实,秋天才有好收成。

他转身往城里走。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路过一个巷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笑声——是几个孩子,在玩新学的游戏。一个稍大的孩子扮演老师,在教认字。

“春,春天的春。来,跟我念:春——”

“春——”童声稚嫩,但清亮。

林默笑了,继续往前走。夜色温柔,星光满天。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而春天,正在每一寸泥土里,悄悄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