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一夜(2/2)

张磊蹲在供桌前,手里捏着叠好的黄纸,一张一张往火盆里添。火盆里的纸灰已经积了半盆,被他用细木棍拨得松散,火星子“噼啪”跳着,映得他脸上的泪迹忽明忽暗。他今天穿了件父亲的旧褂子,藏青色的,领口磨出了毛边,褂子宽大得晃荡,却被他仔仔细细系了领口的扣子——那是父亲生前最体面的一件褂子,去年过年时穿去给舅爷爷拜年,回来时总说“磊子以后长大了,这褂子就给你穿”。

“添点烛芯,别让火灭了。”罗明的声音很轻,怕惊着逝者。他起身走到供桌旁,拿起铜制的烛剪,小心翼翼地剪掉燃得焦黑的烛芯。白烛的火苗猛地蹿高半寸,把张立伟的遗照照得格外清晰——照片上的男人笑着,手里攥着方向盘,指节处的厚茧隐约可见,那是常年握车把、拉货磨出来的印记,和张磊此刻捏着黄纸的指节,隐隐有些相似。

张磊停下添纸的手,仰头盯着遗照,看了足足有半炷香的功夫。堂屋外传来几声零星的狗叫,衬得灵堂里更静了,只有烛火“滋滋”的燃烧声,和火盆里纸灰飘落的轻响。他突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了擦遗照的玻璃面,那里蒙了层细薄的灰,是香烛的烟气凝的——早上他刚擦过一遍,此刻又积了些,像父亲拉货回来时,头盔上蒙的那层路灰。

“明哥,我爸手上的茧,比王木匠的刨子还硬。”张磊的声音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却很稳,“去年他拉完货回来,我摸过他的手,指节上全是硬疙瘩,我问他疼不疼,他说握惯了方向盘,不疼。”他说着,把自己的手伸到烛火下,少年人的手掌还带着嫩劲,却因为常年帮父亲干农活,指根处也磨出了淡淡的茧印。

罗明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心里一酸。他想起姑父每次拉货回来,总爱把张磊的手包在自己掌心里暖着,说“磊子的手是读书的手,不能磨出茧”。有次张磊帮着搬货,手心磨破了皮,姑父气得骂了他两句,转头却去镇上买了瓶蛤蜊油,蹲在灶房里,用粗粝的手指一点点给他抹匀。

“你爸那是疼你。”罗明把烛剪放回供桌,重新坐回矮凳上,从口袋里掏出个搪瓷缸,倒了半缸温水递给张磊,“喝口热水,夜里凉。”缸子是姑父的,上面印着“劳动模范”的字样,是早年拉货得的奖,缸沿被磨得光滑,张磊接过时,指尖触到缸壁的温度,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就是用这个缸子给她泡红糖水,说“男子汉也能喝甜的,暖身子”。

张磊捧着搪瓷缸,没喝,只是把缸底贴在脸颊上。温水的暖意透过缸壁渗进来,熨着发烫的眼眶。他又看向遗照,照片上父亲的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的一道浅疤——那是前年帮邻村拉树苗时,被树枝划的,当时流了不少血,父亲却笑着说“小伤,过两天就好”,回家后还是母亲用草木灰给他止的血。

“明哥,”张磊突然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些,他把搪瓷缸放在供桌旁,指尖抠着缸沿的纹路,“我以后要学开车,开我爸那辆摩托车,再后来开卡车,替他拉货养家。”他说这话时,眼睛盯着遗照,像是在跟父亲保证,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少年人的脊梁挺得笔直,在烛火的影子里,竟有了几分父亲当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