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声音的拼图(2/2)
讨论一直持续到傍晚。他们决定,接下来一周,每个人都要思考如何把自己录的声音分类、组合,找出内在的关联。周末再聚在一起,试着制作第一版的声音地图。
小雨他们离开后,小星星继续整理刘师傅的笔记。翻到1995年的部分时,他发现了夹在里面的一封信。信封已经发黄,上面的字迹娟秀:
“刘建国同志:您好!我们是市第三小学五年级(2)班的全体同学。上周参观了贵厂,看到了巨大的机器,听到了轰鸣的声音,学到了很多知识。特别是您给我们讲解冲床原理时,非常耐心。我们画了一些画送给您,谢谢您!”
信封里果然有几张儿童画。有用蜡笔画的大机器,有画工人叔叔工作的场景,还有一张画的是整个工厂,烟囱里冒着烟——在孩子的笔下,那烟是彩色的,像彩虹。
小星星看着这些画,心里一动。三十年前,也有孩子来到工厂,也被机器的轰鸣震撼,也用自己的方式记录了所见所感。三十年后,自己做了几乎同样的事情。这是一种奇妙的连接——跨越时间的连接。
他把这封信和画小心地拍下来,决定下次见到刘师傅时,要告诉他这件事。也想问问,当年那些参观工厂的孩子,现在都怎么样了。
晚饭时,小星星说起这个发现。林绵听了,若有所思:“我小学时也去过工厂参观,去的好像是纺织厂。记得车间里很热,机器声震耳欲聋,女工们的手指在织布机间飞快地穿梭。老师让我们写参观感想,我写的是‘工人叔叔阿姨很辛苦’。”
“现在那个纺织厂还在吗?”
“早就不在了,”林绵摇摇头,“改成商业综合体了。只有门口那棵老梧桐树还在,我有时路过,还会多看两眼。”
霍星澜说:“城市就是这样,一直在变。老的东西消失,新的东西出现。但消失不等于没有价值,新东西也不一定比老东西好。重要的是,在变化的过程中,我们记住了什么,传承了什么。”
“爸爸,你们做建筑设计时,会特意保留老建筑的元素吗?”
“会的,”霍星澜认真地说,“尤其是那种有历史价值、有集体记忆的建筑。完全拆掉很容易,但拆掉的同时,也拆掉了一段历史,一种情感。好的设计,应该让新旧对话——既满足新的功能需求,又保留老的记忆痕迹。”
他举了个例子:最近在做的社区中心改造,原址是一个老粮仓。他们保留了粮仓的砖墙结构和屋顶形式,但在内部做了现代化改造。新与旧在同一空间里共存,年轻人来觉得很新颖,老人来觉得亲切。
“就像你们的声音地图,”霍星澜看着小星星,“把老的声音和新的理解放在一起,让它们对话。这样,老的声音就不会真的消失,它会以新的方式继续活着。”
这话让小星星想了很久。是的,记录不是目的,让被记录的东西继续“活”下去,才是目的。怎么让机器的轰鸣继续“活”下去?怎么让刘师傅的经验继续“活”下去?这比单纯录音要难得多,也重要得多。
晚上,小星星在任务笔记本上写道:
“今天没有去新的地方录音,但做了很重要的工作——整理、思考、连接。
“刘师傅的笔记看到三分之一,已经受益匪浅。原来每个老师傅都有自己的一本‘经’,里面记载着几十年积累的经验。这些经验不是书本上的理论,而是实实在在从实践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智慧。它们可能不系统,不‘科学’,但管用。
“小雨他们来,我们一起听了昨天的录音。隔着时间和空间再听那些声音,感受不一样了。在现场时,被声音包围,反而听不真切;现在安静地听,能听出很多细节,听出层次,听出情感。
“小文提出让不同的声音对话,这个想法太好了。声音不是孤立的,它们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互相影响,互相呼应。老槐树的风声和工厂的机器声,看似不相干,但都是这座城市呼吸的一部分。把它们放在一起,才能听见更完整的城市心跳。
“爸爸给了我胶片相机,教我另一种记录的方式。透过取景器看世界,需要更多的思考和选择——框进什么,排除什么,聚焦什么,虚化什么。这其实和录音是相通的:录什么声音,不录什么声音;突出什么声音,弱化什么声音。都是选择,都是表达。
“发现三十年前小学生写给刘师傅的信和画,很感动。原来我们不是第一批被工厂震撼的孩子。三十年前有一批,三十年后有我们。这像一种接力——前一代人记录,后一代人继续记录。虽然工厂在消失,但关于工厂的记忆,在一代代人之间传递。
“妈妈说她小时候参观纺织厂的经历,爸爸讲他做设计时保留老建筑元素的理念。我突然明白,我们这个声音地图项目,其实在做一件和很多人相关的事——那些在工厂工作过的人,那些住在老街区的人,那些记得老声音的人。我们记录的声音,也是他们的记忆。
“明天要去学校,和音乐老师讨论怎么处理这些声音。老师说过,声音可以剪辑、可以叠放、可以变速,就像作曲一样。我想试试,能不能用工厂的声音做一首‘工业交响曲’,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音乐,而是一种声音的拼贴,一种记忆的蒙太奇。
“刘师傅的笔记还要继续看。越看越觉得,那不仅是一本工作记录,更是一个普通工人的人生史。四十年,从学徒到师傅,从青年到老年,他把最好的时光都给了那些机器。机器会生锈,厂房会拆除,但这种认真工作的精神,不应该生锈,不应该被拆除。
“光的河流里,今天没有汇入新的声音,但已有的声音开始流动、交汇、产生波纹。就像不同的颜料在调色板上混合,会产生新的颜色;不同的声音在记忆中混合,会产生新的理解。
“桥还在建造。今天,这座桥连接起了三十年前和三十年后,连接起了现场录音和后期整理,连接起了声音记录和图像记录。桥越来越宽,能容纳更多的人、更多的记忆、更多的理解走过。
而我,作为建桥的人,要学习的还有很多。要学会听,要学会看,要学会想,要学会问。最重要的是,要学会尊重——尊重每一个声音,尊重每一段记忆,尊重每一种生活。
“夜深了,窗外很安静。但我知道,在这安静之下,无数的声音正在发生——虫鸣,风声,远处偶尔的车声,楼上邻居走动的声音……世界从未真正安静过,只是我们有时闭上了耳朵。
“而我的任务,就是帮助更多的人,重新打开耳朵,听见这个世界丰富而深沉的声音。”
写完,小星星没有立刻睡觉。他打开电脑,找到昨天录的关机那四十秒,戴上耳机,又听了一遍。
这一次,他听得更仔细了。他能听到机器减速时齿轮摩擦的细微声音,能听到马达停止后电流的余音,能听到车间里其他工人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自己当时紧张的心跳声。
四十秒很短,但包含的内容很多。它是一个完整的告别仪式——从运动到静止,从喧闹到安静,从工作到休息。
小星星忽然想,如果把这四十秒放慢十倍,会听到什么?他试着用软件做了慢速处理。果然,那声叹息被拉长了,变成了一种悠长的、类似呜咽的声音。在慢速下,还能听到一些原本听不见的细节——可能是某个螺丝的松动,可能是润滑油的流动,可能是钢铁热胀冷缩的细微响动。
这些细节,在现场根本听不到,但录音笔忠实记录了下来。就像时间本身,很多细节在当时被忽略,只有回过头看,才能发现它们的意义。
小星星把这段慢速音频单独保存,命名为“机器的深呼吸”。他想,也许在声音地图里,可以同时播放原速和慢速版本,让人听到不同的时间尺度下的同一种声音。
关掉电脑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小星星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夜空很清澈,能看到几颗星星。老樟树在夜色中静默着,像一位沉思的老人。
他想起了老工业区的水塔,想起了生锈的冲床,想起了刘师傅布满皱纹的脸。这些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交织,构成了一幅复杂的图景——关于消失,关于记忆,关于传承。
而他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种方式,把这幅图景呈现出来,让更多人看见,听见,感受到。
这不容易,但他想试试。
因为每多一个人感受到,那些消失的东西,就多一份继续存在的可能。
而这,就是记录的意义,也是成长的意义——在理解世界的同时,也被世界理解;在保存记忆的同时,也创造新的记忆。
窗外,一只夜鸟飞过,发出短促的鸣叫。
小星星仔细听着,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在夜色里。
然后他回到床上,闭上眼睛。
明天,还有更多声音等待他去发现,去记录,去理解。
而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晚安,世界。
晚安,所有正在发生和已经消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