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最后的轰鸣(1/2)
去老工业区的那天早晨,小星星在梦中听到了机器声——不是现实中那种嘈杂的轰鸣,而是一种低沉的、有节奏的嗡嗡声,像是大地的心跳。醒来时,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预报说今天有雨。
厨房里,林绵正在往保温饭盒里装饭菜。“今天要录一整天吧?中午记得吃热饭。”她把饭盒放进小星星的背包,“雨伞带了吗?雨衣也带上,万一雨大了呢。”
“带了。”小星星检查背包,录音笔、备用电池、笔记本、铅笔、雨具,还有妈妈准备的午餐。背包沉甸甸的,像是要奔赴某个重要的使命。
霍星澜从书房出来,手里拿着一个老旧的饭盒,是那种铝制的、分成几个格子。“这个给你,”他说,“我当年在工地实习时用的。今天去的地方灰尘大,用这个装东西比较结实。”
小星星接过饭盒,表面有些划痕,边角掉了一小块漆,露出银白色的铝底。“爸爸以前用这个?”
“嗯,跟着老师傅学看图纸的时候。”霍星澜打开饭盒,里面还留着淡淡的水渍痕迹,“那时候工地上没这么多讲究,大家坐在砖头上吃午饭,饭盒就放地上。现在想想,那段时间学了不少东西——不只是技术,还有怎么跟工人师傅相处,怎么理解他们的生活。”
小星星摸着饭盒表面的划痕,想象着年轻的爸爸在工地上认真学习的模样。这些划痕,也是记忆的痕迹。
出门时,雨开始下了,细密的雨丝斜斜地飘落,在石板路上晕开深色的斑点。小星星撑开伞,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噼啪”的声响。他忽然想,雨声也是一种声音,而且不同的地方雨声不同——打在瓦片上的雨声,打在树叶上的雨声,打在水泥地上的雨声,各有各的韵律。
到学校集合点时,其他同学已经到了。小雨今天穿了件防水的冲锋衣,小宇给相机套上了防雨罩,小文把笔记本用塑料袋仔细包好。大家都做好了在雨中工作的准备。
“天气预报说下午雨会停,”小文看着手机,“我们上午先录室内的声音,下午再录室外。”
老工业区在城北,要坐四十分钟的公交车。车上人不多,大多是早起去厂区上班的工人。小星星注意到,这些工人年龄都偏大,少有年轻人。他们沉默地坐着,有的闭目养神,有的望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平静而略带疲惫。
“我爷爷以前就在那个厂工作,”小杰小声说,“他说那时候厂里可热闹了,上下班时间,自行车流像潮水一样。现在……你看车上这些人,加起来还没以前一个车间的人多。”
车窗外,城市的景象在雨中变得模糊。高楼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老式的厂房、烟囱、仓库。这些建筑大多斑驳破旧,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或“搬迁”字样。一种时代即将结束的氛围,在细雨中弥漫开来。
到站了。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机油、铁锈和潮湿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小星星深吸一口气,这味道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不香,甚至有点刺鼻,但很真实,很沉重。
工业区的入口处立着一块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红星机械厂(1958-2023)”。下面有一行小字:“感谢您六十五年的陪伴,我们即将搬迁新址,开启新征程。”
“六十五年,”小文轻声说,“比我爷爷的年纪还大。”
厂区内很安静,没有想象中的机器轰鸣。几个工人穿着工装,在厂房之间慢慢走动,像是在做最后的检查。看到一群孩子进来,一个戴安全帽的老师傅走过来:“你们就是来做声音记录的孩子?”
“是的,爷爷,”小星星说,“我们想录一些厂里的声音。”
老师傅点点头,脸上的皱纹很深,但眼睛很亮:“跟我来。今天正好是最后一天生产,下午四点,最后一台机器会关机。你们赶上了。”
他们跟着老师傅走进一栋厂房。厂房很高,屋顶是弧形的,上面开着几排天窗,雨点打在天窗玻璃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厂房里光线昏暗,几台巨大的机器静静矗立着,像沉睡的钢铁巨兽。
“这是冲压车间,”老师傅介绍,“以前这里有二十台冲床,一天到晚‘咣当咣当’地响,说话得靠喊。现在……就剩这一台还在工作了。”
他走到车间最里面的一台机器前。那机器有两层楼高,表面漆成深绿色,已经斑驳剥落,露出褐色的铁锈。机器旁边,一个年轻的工人正在做准备工作——检查模具,调整参数,擦拭油污。
“小张,今天是你操作最后一班,”老师傅说,“这些孩子来录声音,你给他们讲讲。”
小张抬起头,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戴着一副护目镜。“好的,刘师傅。”他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小星星打开录音笔,小宇开始拍照,小雨拿出速写本。小文则准备好采访本。
“这台冲床是1985年进的厂,”小张一边检查一边说,“比我年纪还大。它冲压过汽车的零件,农机的配件,还冲压过出口到国外的产品。三十八年,没出过大故障,质量比现在的新机器还好。”
“为什么现在不用了呢?”小文问。
“效率低了,”小张很平静,“现在都是数控机床,电脑控制,精度高,速度快。这种老冲床,得靠人工操作,对技术要求高,而且有安全隐患。”他顿了顿,“但它有它的好——皮实,耐用,出了问题老师傅一听声音就知道哪儿不对。现在的机器,坏了就得等厂家来修,我们自己弄不了。”
准备工作完成后,小张按下启动按钮。机器发出一声低沉的轰鸣,然后开始有节奏地运行起来。
“咣——当——咣——当——”
每一声都沉重有力,带着金属特有的质感。冲头上下运动,把钢板冲压成特定的形状,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像一种机械的舞蹈。
小星星闭上眼睛,仔细听这声音。它不像老槐树的风声那样轻柔,也不像石磨声那样质朴,它是一种工业的力量之声,是人类改造自然的雄浑乐章。在这声音里,他能听到钢铁的韧性,听到机械的精准,听到一代代工人的汗水与智慧。
他录了很久,从不同角度录——近距离录冲压的瞬间,远距离录整个车间的回响,甚至录了机器空转时的声音。每一种声音都有不同的质感。
中午休息时,他们在车间的休息室吃饭。休息室很简陋,几张旧桌椅,一个烧水壶,墙上贴着已经发黄的安全操作规程和生产标兵照片。窗外雨还在下,雨声和远处隐约的机器声混在一起。
刘师傅拿出自己的饭盒——也是一个铝制的旧饭盒,和小星星带的那个很像。“我进厂的时候十八岁,”他一边吃饭一边说,“跟着我师傅学开冲床。那时候怕啊,这么大的机器,咣当一下,手慢了就没了。我师傅说,‘别怕,机器听人的。你尊重它,它就听你的。’”
“怎么尊重机器?”小星星问。
“按时保养,认真操作,听它的声音,”刘师傅说,“机器会说话。正常的时候,声音是平稳的;出问题的时候,声音会变。我师傅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螺丝松了,还是轴承磨损了,还是模具该换了。”
小星星想起陈奶奶说的“心里有曲儿”,李师傅说的“木头会说话”,现在刘师傅说“机器会说话”。原来不管面对什么材料、什么工具,真正的匠人都能“听”到它们的语言。
“您在这厂里工作多少年了?”小文问。
“四十二年,”刘师傅喝了口水,“进厂时是学徒,后来是技工,再后来是班长、车间主任。明年退休,正好赶上厂子搬迁。”他望着窗外的厂房,“我父亲也是这个厂的,不过他是在铸造车间,整天跟铁水打交道。我儿子……我儿子在软件公司上班,他说我们这行太苦,不想干。”
这话让小星星想起了磨坊爷爷,想起了糕点铺爷爷,想起了陈奶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选择,但总有些东西,在选择的缝隙里,悄悄流逝。
“那厂子搬迁后,这些老机器怎么办?”小雨问。
“大部分拆了卖废铁,”刘师傅说得很平静,“少部分有纪念意义的,可能会送到工业博物馆。这台冲床……”他看了眼车间里的机器,“听说有个大学想要,做教学用。但还不知道能不能成。”
吃完饭,雨渐渐小了。他们继续去其他车间录音。
在铸造车间,他们录下了砂型制作的“沙沙”声——那是工人在用木槌把型砂敲实的声音。这个车间已经停产很久了,地面积了厚厚的灰尘,工具架上整齐摆放着各种模具,像是时间的标本。
在装配车间,几个老工人正在组装最后一批产品。扳手拧螺丝的“咔咔”声,零件碰撞的“叮当”声,老师傅们低声交流的声音……这些声音组合起来,像一个即将结束的时代的最后合唱。
小星星注意到,这些老工人动作都很慢,但极其精准。每一个螺丝拧几圈,每一个零件怎么装,都烂熟于心。他们的手粗糙,布满老茧,但稳定有力。
“我十六岁进厂,今年五十八了,”一个正在拧螺丝的老师傅说,“拧过的螺丝,能绕地球好几圈。闭着眼睛都知道怎么拧,拧到什么程度合适——紧了会滑丝,松了会晃动,得刚刚好。”
“刚刚好”,这个词小星星听过很多次了。糕点铺爷爷说做糕点要“刚刚好”,陈奶奶说绣花要“刚刚好”,现在老师傅说拧螺丝也要“刚刚好”。原来,“刚刚好”是一种境界,是在长期的实践中找到的那个最佳平衡点。
下午三点,雨完全停了。阳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来,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们来到厂区的中心广场,这里有一个老式的水塔,是厂区的标志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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