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朝尾声(1/2)
民国元年,辛亥年冬,公元1912年2月。
北京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酷烈,寒风像是从蒙古高原直接灌入的冰刀子,刮在脸上生疼。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会塌陷下来,将这座古老的帝都彻底掩埋。街道上,旧年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又被新的寒霜覆盖,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是无数细微的王朝骨架在断裂。
林怀仁穿着一件厚重的棉袍,外罩那件仿佛已成为他身份标识的深灰色长衫,围巾严实地护住脖颈,独自一人,步履缓慢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他的目的地,是那座他曾经无数次进出,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紫禁城。
这一天,是清帝正式下诏退位的日子。一个延续了二百六十八年的王朝,就在这个寒冷的冬日,悄然落下了帷幕。消息早已传开,北平城里,各种情绪交织弥漫。有遗老遗少躲在深宅大院里捶胸顿足,痛哭流涕;有热血青年走上街头,挥舞着自制的五色旗,兴奋地呼喊“共和万岁”;而更多的普通百姓,则是在寒风中裹紧衣衫,脸上带着茫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匆匆走过,时代的巨变于他们而言,远不如下一顿窝窝头来得实在。
林怀仁没有去那些热闹的地方。他绕过戒备森严的城门,择路来到一段相对僻静的宫墙之外。高大的朱红色宫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依旧显得巍峨而森严,但那抹红色,此刻在他眼中,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血色,透着一股陈旧的、行将就木的衰败气息。
他停下脚步,仰起头,望着那飞檐斗拱,望着那凝固了无数权力与梦想的琉璃瓦。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宫墙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里,曾是他身为“御医”时,必须怀着敬畏之心低头快步行走的地方。他曾在这里,为那些笼罩在神秘光环下的天潢贵胄诊脉开方,见识过极致的奢华,也感受过深宫内的压抑与倾轧。太医院里的药香,养心殿前的玉阶,都曾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过去。
他没有像那些遗老般痛心疾首。这个王朝的腐朽与僵化,他比许多人看得更清楚。它就像一株内里早已被蛀空的老树,外表虽还支撑着,但一阵时代的风雨,便足以令其轰然倒塌。他心中涌起的,是一种巨大的、空茫的沧桑感。仿佛脚下坚实的土地正在移动,熟悉的坐标纷纷失效,一个他生活了半辈子的世界,正在眼前无声地崩塌、瓦解。
忽然,远处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零星的鞭炮声。他收回目光,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在紫禁城的另一侧,似乎是新成立的民国政府机构所在地,一面崭新的旗帜,正在寒风中,被缓缓升起。
那是五色旗。红、黄、蓝、白、黑,象征着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
旗帜在凛冽的风中艰难地舒展开来,猎猎作响。那鲜艳的、陌生的色彩,刺痛了林怀仁的眼睛。没有狂喜,没有激动,他甚至感觉不到多少“新生”的喜悦。心中充斥的,反而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凉的无措。
“共和……民国……”他低声咀嚼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它们代表着一种全新的、未曾想象过的秩序。这秩序会带来什么?是真正的富强与文明,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混乱与动荡?他不知道。他只是一个医生,一个试图在时代的夹缝中,为一种古老的学问寻找出路的医生。
他想起了自己这大半生。从恪守《内经》、《伤寒》的太医院御医,到柏林大学医学院如饥似渴汲取新知的访问学者,再到回到这片土地,试图架起沟通桥梁的“异类”。他经历了北大讲堂的掌声与质疑,承受了诊所被砸的屈辱与心痛,参与了报纸上那场旷日持久的笔战,也收获了霍夫曼跨越重洋的声援和仁济医院方院长那样的同道。他写下了《衷中参西录》,播撒了“怀仁传习所”的种子,见证了陈明远那株“新芽”如何用行动证明了一条可能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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