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金玺赤绂(2/2)

殿上空气瞬间凝滞。

百官无人敢出声,连最擅拍马的荀攸也只是低下头,假装咳嗽。

曹操缓缓上前一步,拱手:“臣不敢悔。昨思再三,臣心所忧者,不在己,而在社稷。”

刘协轻轻一笑,那笑意薄如纸:“社稷?”

曹操点头,沉声道:“陛下明察。金玺赤绂,本以彰忠功;但臣若受之,天下便言汉祚将绝。臣有罪,愿陛下留此礼于庙中,以示天命未移。”

刘协手指一顿,眼底的光忽然暗了几分。

他知道曹操说的全是理。可“理”于他而言,却像一堵高墙。

他曾想借金玺试探曹操的心,也想借此巩固皇权威仪——若曹操受,则天下知君臣之序;若曹操拒,则表忠节、全名分。

但刘协没料到,曹操的拒绝,比接受更像宣告。

——他不想要权,反而显得最有资格拥有权。

刘协心中微酸,低声道:“魏公之节,古今少有。朕感其忠,愿天下皆知朕非疑卿。”

说着,他起身,竟亲自走下御阶。

群臣惊呼:“陛下——!”

刘协伸手,亲自搀住曹操的手臂。那一刻,殿中鸦雀无声。

“魏公与朕,同扶天下。” 刘协的声音低而稳,“昔日周公摄政,亦有人讥为‘挟天子以令天下’,然无周公,周不立。卿若真心为汉,朕怎可疑?”

曹操望着那双年轻却疲惫的眼睛,心底一动。

那一瞬,他想起了多年前在洛阳初见这位皇帝的场景——那时刘协才十几岁,目光惊恐如兽;如今却有了几分帝王气象。

他拱手,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臣不敢忘陛下托付。”

刘协松开手,转身回座,语气温和:“卿若真不愿受玺,那便为朕执政理国。魏国虽立,汉室犹存;朕与卿,同为此世共主。”

这一句话,在史官笔下会写作“天子厚礼,魏公辞不受,帝遂安之”。

但在场众臣心中,却听得出另一重意味:

——天下可并治于二主。

朝散后。

宫外的石阶上,曹操一脚踏出,便见荀彧与郭嘉立于远处,神情各异。

荀彧神色凝重:“主公此行,诚是仁策。”

郭嘉却微微笑:“是仁策,也是险棋。”

曹操淡淡一笑:“险与仁,本就一体。”

荀彧拱手:“主公拒玺,固然可避天下之议,但亦坐实汉室需魏辅之名。此后陛下对您信任虽增,却终存忌惮。”

郭嘉收起扇子,轻叹:“魏公今日辞金玺,乃以身护汉。可天下人只见风,不见雨——迟早有人说,您是假仁。”

曹操听罢,只道:“世人如何评我,皆是风。唯愿此风,不吹倒洛阳宫。”

说罢,他负手而行。

风自宫门穿过,卷起他衣袍的下摆,也带走了地上的一片枯叶。

那一夜,洛阳的天忽然下起了雨。

宫灯在雨中摇曳,刘协坐在御书房里,对着那枚未能赐出的金玺,怔怔看了许久。

“曹孟德……”

他轻声道,

“你明明不想夺我的天下,却也不肯让我有天下。”

建安十九年。

夜色如墨,宫灯斜照在玉阶上,风卷过水榭,带起一阵檀香。偏殿内,只有一盏铜灯。烛火晃动,映出三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曹昂端坐于上首,披着一件月白长衫,神情温和而镇定。

曹丕斜倚着桌边,手里拨弄着一块温润的玉佩,眼神沉静却带着藏不住的锋芒。

曹植则盘腿坐在榻上,手边放着半盏未尽的酒,脸颊微红,眼神亮得像火。

烛火映着他们的影子,晃在墙上,仿佛三种不同的命运。

曹丕最先开口,声音低沉:“父亲拒金玺之事,满朝传得沸沸扬扬。朝士们都说他大义护汉,可我看——”

他顿了一顿,眸光一闪,“此举或许是仁义,却也太险。”

曹昂抬眼看他:“险?何险之有?”

曹丕冷笑一声:“兄长,你我皆知,皇帝虽年少,却心思深。父亲拒玺,固然显忠,但也等于告诉天下——‘皇帝欲封我,我不受’,这话若传出,是恩是讽?”

“朝臣或敬,或惧,但有几人真信?”

他顿了顿,低声道,“这等‘君臣两全’的事,往往最伤人心。”

曹植放下酒杯,笑意未收:“二哥,你这话倒像个谋士。”

曹丕眉头一挑:“那你以为呢?”

曹植双手一摊,朗声道:“父亲拒玺,是为天下留一线人心。若他真受,天下人就信了‘汉祚将绝’;若他拒,虽惹非议,却能让百姓心安。你说险,其实是仁。”

曹丕沉声道:“仁也好,险也罢,他拒的是天子之恩。天下之人不看仁,看势。”

曹植挑眉,反唇相讥:“那依你所言,是该受了?叫天下人都说‘曹公篡汉’,叫父亲身败名裂、子孙蒙尘?”

“我没说该受。”曹丕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我说的是——父亲行得太高,天子反觉渺小。倘若陛下心生不安,日后还肯信父吗?”

屋内的空气骤然凝重。

曹昂出声打断:“够了。”

他放下手中竹简,语气平和,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父亲不是不知其中利害。拒与不拒,他都明白后果,只是选择了那一条,他能安睡的路。”

曹植轻声笑了:“大哥又替父亲解围。”

“不是解围,”曹昂摇头,“是懂他。”

他抬眼看向烛火,那烛焰映出他神情里的一丝淡淡的忧色。

“父亲曾说,‘若我受玺,天下必乱;若我拒,皇帝必疑。’但他仍拒了。因为在他心里,比疑心更可怕的,是无路可退。”

曹丕冷哼:“无路可退?他是魏公,位极人臣,哪里无路可退?”

曹昂微微一笑:“若他真想登帝位,便有路;若他想护天下人心,便无路。”

曹植靠在榻上,抬起头,看着那盏烛火:“所以他选了无路。”

话音落地,屋内一时无声。

外头风吹动竹帘,传来一阵虫鸣。

曹丕垂眸,指尖摩挲着那块玉佩,眼神渐渐黯了下去。

“父亲……比我想的,更像个帝王。”

曹昂轻轻道:“可他终究不愿做。”

“也许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曹丕抬起头,眼底闪着复杂的光,“他不做,却能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能做——这比登基更危险。”

曹植抬起酒杯,冲他一笑:“二哥,这天下若真被你掌过一回,恐怕三日之内,群臣都被你吓得不敢喘气。”

曹丕也笑,眼神里却有几分疲惫:“那至少不会比现在更乱。”

曹昂叹了口气:“我们三人,一个信仁,一个重势,一个求稳。可父亲身上,这三样都在。也难怪天下人怕他。”

曹植忽然起身,推开窗。

夜风灌入,卷动烛火。

曹植望着那一片沉默的夜色,轻声道:“若父亲真有朝一日登基,我倒希望那不是野心,而是不得已。”

曹昂看着他,忽然笑了:“若真有那一日,你二哥怕是第一个劝他登基的人。”

曹丕没说话,只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光在他眼底闪了一瞬,又被夜色吞没。

他放下酒杯,语气低沉:“若天下终归于一人,我宁愿那人是父亲,而非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