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针锋相对(2/2)
方才因众人存在而显得有些拥挤喧闹的正厅,此刻陡然变得空旷而寂静。炭盆里仅有的几块银炭燃烧着,发出微弱而持续的噼啪声,昏黄跳跃的火光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映照着他们各怀心思、深沉难测的面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种微妙而紧张的张力在无声地蔓延、发酵,比之前众人齐聚时更令人窒息。
夜玄宸终于站起身。他身量极高,虽看似清瘦颀长,但当他完全站直时,却如一棵扎根深渊、历经风雨却依旧挺拔傲立的青松,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稳气度,无形中带给苏云昭一种强大的、近乎实质的压力感。他并未立刻走向苏云昭,而是不疾不徐地踱步到窗边,负手而立,望向窗外依旧纷飞不止、似乎永无止境的漫天大雪,将挺拔而略显孤寂的背影留给了她。沉默持续了约莫十数息,直到窗纸被雪光映得更加明亮,他才缓缓开口,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打破了这令人心悸的寂静:
“现在,没有外人了。苏小姐,”他不再使用那带着讽刺意味的“爱妃”称谓,而是换上了更显疏离、却也更加直接和正式的“苏小姐”,这表明接下来的对话将抛开虚伪的身份束缚,趋于实质,“这里只有你我。可否坦诚相告,你究竟是谁?一个自幼在深闺中长大、据说性情柔弱的侍郎千金,纵使家学渊源,见识不凡,也绝不该有方才那般洞察人心的犀利眼力,和……面对突如其来的构陷逼迫时,那种临危不乱、甚至能在瞬息间扭转局面、反戈一击的惊人气势与智慧。”
他终于彻底撕下了那层薄薄的、虚伪的夫妻面纱,将最核心、最尖锐的疑问,赤裸裸地抛了出来。皇帝陛下刻意塞过来的这颗棋子,这颗原本被认为可以随意拿捏、甚至可能成为弃子的存在,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预期的轨道,变得如此不同寻常,这让他不得不重新评估她的价值、她的威胁,以及……她可能带来的变数。这让他警惕,也……难以抑制地升起了浓厚的探究欲。
苏云昭心中凛然,知道这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之前的交锋不过是序幕和试探。她迎着夜玄宸挺拔而充满距离感的背影,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窗外悄然飘落的雪花,冰冷而镇定:“那么,在王爷心中,以为我是谁呢?”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问题犀利地抛了回去,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嘲弄,“是陛下精心安排、派到您身边来监视您一举一动的眼线?还是……”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声音略微压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盘,“苏家满门蒙冤,血海深仇未雪,一缕不甘的冤魂不散,侥幸附于此身,前来向您这位在这场变故中或许‘得益’的王爷,寻仇的?”
她没有回避,更没有流露出丝毫怯懦,而是直接将问题提升到了最敏感、最尖锐的层面——皇帝与权臣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及苏家那桩尚未昭雪的血海深仇。既然对方要求坦诚,要打开天窗说亮话,那她便奉陪到底,将这层遮羞布彻底掀开。
夜玄宸倏然转身!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墨色的残影。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此刻锐利如即将捕猎的鹰隼,牢牢锁定她,仿佛要将她的皮囊、她的骨骼、她的灵魂都彻底看穿、剖析殆尽。四目再次相对!一个目光如万丈深渊,深不见底,蕴含着无尽的算计、掌控欲和深藏的秘密;一个眼神清冷如雪山之巅的寒冰,澄澈而坚定,透着不屈的傲骨、求生的智慧以及深埋的恨意。两人都在试图穿透对方精心构筑的重重伪装,窥探其心底最真实的意图和底线。
“眼线?”夜玄宸唇角泛起一丝冷峭而完美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真正合格的眼线,会懂得如何像水滴融入大海般隐藏自己,收敛锋芒,绝不会像你这般……甫一入府,便如此锋芒毕露,引人注目,甚至不惜与王府管家当面冲突。”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细细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语气变得越发莫测高深,“至于冤魂……”他刻意拉长了尾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意味,“冤魂往往怨气冲天,神色凄厉疯狂,执念深重,可苏小姐你,”他微微前倾,带来更强的压迫感,“眼神里虽有恨,有警惕,有疏离,但更多的,却是一种蓬勃的、顽强的、想要牢牢掌控自己命运的……‘生气’。一种属于活人的,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的生机。”
苏云昭迎着他极具穿透力和压迫感的目光,纤细的脊背挺得笔直,毫不退缩,仿佛寒风凛冽中傲然绽放的白梅,风骨铮铮。“既然如此,”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坚定,“那我便只是苏云昭。一个不想不明不白死去,想要在这吃人的王府、在这波谲云诡的京城里活下去,并且,有朝一日,必要查清苏家冤案真相,还我家族清白的人。”她向前微微踏出半步,拉近了些许距离,声音压得更低,却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传入夜玄宸耳中,“王爷,”她直视着他的眼睛,抛出最重要的试探,“我们之间,或许……并非注定就是敌人。至少,眼下不必是。”
她选择了在最危险的时刻,进行一场豪赌,直接摊开了自己此时此刻最基本的目的和底线——生存与真相。在这个危机四伏、步步惊心的王府,在这个波谲云诡、暗箭难防的朝堂,多一个像夜玄宸这样深不可测、实力雄厚的敌人,绝对是致命的。反之,若能在这看似绝境的囚笼中,寻得一丝与他合作的可能,哪怕只是暂时的、相互利用、各取所需的脆弱联盟,也远比她自己孤军奋战、四面楚歌要好得多。这是一场风险极高的赌博,但她深知,手中若无筹码,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此刻,她必须抛出自己的筹码。
夜玄宸凝视着她,沉默了。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微的噼啪声,衬得这沉默愈发漫长而压抑,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苏云昭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等待着对方的宣判。他深邃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剖析着她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权衡着她话语中的每一个字的分量,计算着其中的利弊与风险。
良久,久到窗外的天色都似乎因为密集的雪花而更加暗沉了几分,他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才再次缓缓浮现,如同冰封湖面上裂开的一道细微却深刻的纹路。
“活下去?查案?”他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看似简单却重若千钧的词语,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是嘲讽、是怜悯,还是单纯的叙述,“这靖王府,乃至整个京城,每日每夜,想好好活下去的人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但最终能真正活下去,并且活得好的,寥寥无几,大多都成了权力倾轧下的枯骨。”他话语中的冷意,如同窗外的寒风,刺入肌骨。“至于查案……”他发出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嗤笑,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与嘲讽,“呵。涉足旧案,翻动积弊,往往意味着要揭开无数疮疤,触动太多人的利益……这条路,遍布荆棘,九死一生。”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答复。没有爽快的应允,也没有断然的拒绝。但这种暧昧不明的态度,这种既点明困难又未彻底关上门扉的回应,本身就已经传递出一种复杂的信号——他听到了她的话,清晰地了解了她的意图,并且,正在权衡,在考虑。对于身处绝境、孤立无援的苏云昭而言,这已算是一个不算太坏的开端,至少,没有被立刻否定或清除。
“爱妃初来乍到,舟车劳顿,又受此惊吓,还是先安心在这听雪苑中静养几日,慢慢熟悉熟悉环境吧。”他移开了目光,不再与她对视,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靖王殿下的、带着天然距离感的疏离与客套,仿佛刚才那番涉及生死、充满机锋的尖锐交锋从未发生过。“这院子虽偏僻简陋,胜在清静,少人打扰,正适合休憩。”他像是随口吩咐,又像是某种暗示,“日后若缺了什么短了什么,一应日常用度,自然可以让丫鬟去找福伯支应……”他话语微顿,目光似不经意地再次扫过苏云昭平静无波的脸,补充了一句,“或者,若福伯不便,或有何……特殊需求,也可……直接来墨韵堂寻本王。”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苏云昭一眼,径直走向房门,伸手“吱呀”一声拉开。一股更加凛冽强劲的寒风瞬间呼啸着卷入刚刚积聚起一丝暖意的内室,卷起他墨色的衣袂,猎猎作响。他没有回头,身影决绝而挺拔,很快便消失在门外茫茫的、无边无际的雪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吱呀——”房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开合不定,灌入满室寒凉。
苏云昭依旧独自站在原地,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良久,才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吐出了一口一直屏着的浊气。她下意识地垂眸,摊开一直微握的掌心,只见指尖内侧,竟因方才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对峙而微微有些湿润,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第一次真正的、彼此都卸下了部分伪装的正面交锋,看似未分胜负,顶多算是个平手,谁也没有占到绝对的便宜。但她心中清楚,自己已经成功地在这位深不可测的靖王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难以忽视的印象,并且,冒险投下了一颗寻求合作、试探虚实的石子。至于这颗石子最终会悄无声息地沉入水底,还是能激起预期的涟漪,乃至在未来引动更大的波澜和变数,则需要时间、耐心和后续更为艰难的博弈来验证。
靖王夜玄宸,果然名不虚传,心思深沉如海,喜怒不形于色,掌控欲极强。与他合作,无疑是与虎谋皮,步步惊心,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但,她苏云昭,从异世魂穿而来,携带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手腕与神秘的随身空间,又岂会是任人拿捏、甘心认命的绵羊?这龙潭虎穴,她闯定了!这血海深仇,她记下了!这场关乎命运与权力的宏大博弈,不过刚刚拉开序幕而已。
窗外的雪,下得愈发急了,密集的雪片扑打着窗纸,发出沙沙的轻响,连绵不绝,仿佛在为这刚刚开启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征程,奏响一曲低沉而激昂的序曲。
厅内炭火渐弱,寒意重新弥漫开来,渗入肌肤。苏云昭转身,步履坚定地走向内室,心中已开始飞速盘算着下一步的计划。生存,是眼前的第一要务,而如何利用好这个看似冷宫般的听雪苑,以及夜玄宸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留有余地的话,将是她能否在这绝境中破局的关键第一步。她需要尽快恢复体力,更需要了解这个王府更多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