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离岸（1/2）

晨光惨白，如同被水洗褪了色的旧布，吝啬地涂抹在渔村狼藉的残骸上。

风是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死寂，卷起地面残留的墨绿色藻泥碎屑和焦黑的灰烬，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石屋低矮的门框下，阿汐单薄的身影几乎被身后庞大如山的暗金色剪影所笼罩。

她背着一个用破旧渔网和粗布勉强捆扎成的小包袱，里面只有几块硬邦邦的、用最后一点糙米烙成的饼子，一小袋珍贵的海盐，还有那柄磨得锋利的短柄鱼叉。包袱很轻，压在她肩上的重量，却沉得让她几乎直不起腰。

她站在门槛内，久久没有迈出那一步。清澈的眼眸，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的东海浅湾，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眼前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目光所及，皆是触目惊心的死寂与腐败。

昨夜还勉强支撑的几间石屋，此刻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

墙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腻的墨绿色藻泥，如同巨大蛞蝓爬行后留下的污秽痕迹。木质门框和窗棂被腐蚀得酥烂发黑，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剥落。屋外小小的菜圃里，那些阿汐曾精心照料、寄托着微末希望的盐蒿和耐碱菜苗，早已化为一滩滩漆黑的、散发着恶臭的烂泥，连根须都消融无踪。

空气里，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烂海藻腥气并未完全散去，反而与灰烬的焦糊味、某种更深层的、万物寂灭的死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味道。没有鸡鸣，没有犬吠，没有邻居王叔修补渔网时哼唱的小调，没有李婶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呼唤……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卷起藻泥碎屑的沙沙声，和远处海浪不知疲倦拍打礁石的叹息。

整个渔村，连同它几十口人曾经鲜活的气息，仿佛都被那墨绿色的死亡潮汐彻底抹去，只留下一片被剧毒浸透、正在缓慢腐烂的坟场。

阿汐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隔壁王叔家那扇半塌的门洞上。门槛处，散落着半截断裂的、被藻泥浸透的烟斗——那是王叔出海时片刻不离身的宝贝。她仿佛还能看到那个皮肤黝黑、总是笑眯眯的老渔夫，蹲在门口的石墩上，一边吧嗒着烟斗，一边给她讲深海巨怪的传说……

“王叔……”

一个破碎的气音从她干涩的喉咙里逸出，带着浓重的鼻音。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终于无法抑制地涌出眼眶，顺着她沾着藻泥和烟灰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冰冷的地面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印记。肩膀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单薄的身体在清晨的冷风中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一只覆盖着暗金裂痕琉璃甲胄、依旧冰冷却异常稳定的大手，轻轻按在了她剧烈颤抖的肩头。

没有言语。只有一股沉甸甸的、如同礁石般难以撼动的力量，透过那冰冷的甲胄传递过来，强行稳住了她即将崩溃的身体。

阿汐浑身一僵，泪眼婆娑地抬起头。

孙悟空就站在她身后半步。他那张轮廓分明、如同刀劈斧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金色的眉毛下，那双深邃的瞳孔如同凝固的熔岩，燃烧着冰冷的、压抑到极致的暗金火焰，倒映着眼前这片死寂的废墟。他下颚的线条绷得死紧，仿佛在强行钳制着某种即将破闸而出的毁灭洪流。眉心那道灼伤的竖纹，在惨白的天光下，如同沉睡的火山口，隐隐透出不祥的红光。

他按在阿汐肩头的手掌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离开的力量。

阿汐读懂了那沉默中的决绝。她用力吸了吸鼻子，用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迹，将那半截断裂的烟斗小心地捡起来，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包好，塞进自己怀里。仿佛抓住了最后一点属于这里的、带着体温的念想。

然后，她不再回头。用尽全身力气，迈出了石屋的门槛，踏入了那片被死亡浸透的土地。

脚底传来粘腻冰冷的触感。每一步落下，都踩在厚厚的、尚未干透的墨绿色藻泥上，发出“噗叽”的令人作呕的声响。藻泥下隐藏着被腐蚀得坑洼不平的地面，硌着她赤脚的伤处，带来钻心的疼痛。空气中残留的毒气依旧刺鼻，每一次呼吸都让喉咙火辣辣地痛。

阿汐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努力忽视脚下那如同踩着无数腐烂尸骸般的恐怖触感。她强迫自己不去看两旁那些被藻泥覆盖、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房屋残骸。

孙悟空沉默地跟在她的侧后方。他庞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堡垒，周身那层无形的、燃烧着暗金斗焰的力场无声地扩张着，将阿汐笼罩其中。所过之处，地面上粘稠的藻泥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焦枯、干裂、最终化为细碎的、失去活性的黑色粉末！空气中残留的毒气也被这力场强行排开、净化！

他就这样，用自己狂暴的力量，在这片被死亡污染的土地上，硬生生为阿汐开辟出一条相对“干净”的路径。

然而，这份庇护并非没有代价。阿汐能清晰地听到身后传来的、压抑而沉重的喘息声。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铁锈般的嘶哑。她忍不住偷偷侧目看去。

晨光下，孙悟空那覆盖着琉璃甲胄的身躯，裂痕似乎更加清晰了。尤其是胸膛处那个被洞穿的恐怖伤口，边缘的焦黑虽然不再渗血，但内里琉璃般布满裂痕的骨骼在惨白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触目惊心。每一次沉重的脚步落下，他高大的身躯似乎都有一瞬间微不可查的摇晃，眉心的竖纹红光也随之剧烈地闪烁一下，仿佛在强行压制着体内狂暴力量的冲突与反噬。

他伤得太重了……阿汐的心再次揪紧。昨夜那毁天灭地的一拳，显然透支了他本已濒临崩溃的本源。此刻的每一步，对他而言，恐怕都是巨大的煎熬。但他依旧沉默地走着，如同不知疲倦的磐石，用自身的力量为阿汐隔绝着这片土地的绝望。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死寂的村庄，朝着村外那片通往深海方向的嶙峋礁石滩走去。

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行。藻泥的覆盖并未因离开村庄核心而减少，反而在某些低洼处堆积得更厚，散发出更加浓烈的腐败气息。

巨大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骸骨，狰狞地刺破藻泥的覆盖，在晨光中投下扭曲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海水的咸腥、藻泥的恶臭，还有一种……越来越浓重的、源自深海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阿汐的脚步越来越慢。她毕竟只是个凡人少女，一夜的惊魂未定，身心的巨大消耗，加上赤脚在冰冷崎岖的礁石上跋涉，体力早已透支。每一次抬起灌了铅般的双腿，都异常艰难。呼吸也变得急促而灼热，胸口如同压着巨石。

就在她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倾倒，眼看就要摔进一片粘稠的藻泥洼地时——

一只覆盖着冰冷琉璃甲胄的大手，稳稳地托住了她的手臂。

那力量极大，如同铁钳，瞬间止住了她跌倒的势头。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粗布衣袖传来，让她打了个寒噤。

阿汐惊魂未定地站稳，下意识地想道谢，却在对上孙悟空那双燃烧着暗金火焰、深不见底的瞳孔时，所有的话语都卡在了喉咙里。

那目光太冷，太沉，仿佛蕴藏着能将人灵魂都冻结的寒意，又像是压抑着焚尽八荒的怒火，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仿佛在审视一件物品，一件与找回那点“光”有关的工具。

阿汐心头莫名一刺，一丝委屈和寒意瞬间取代了刚刚生出的感激。她用力抿紧了嘴唇，倔强地挣脱了那冰冷手臂的搀扶，低声道：“我……我自己能走。”

她低下头，不再看他，咬着牙继续向前，脚步甚至加快了几分，仿佛要证明什么。

孙悟空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瞬，随即缓缓收回。他没有言语，只是那双燃烧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如同熔岩表面掠过的一缕风。他依旧沉默地跟在后面，只是那笼罩着阿汐的净化力场，似乎更加凝实了一分。

礁石滩的尽头，是一片更加陡峭险峻的悬崖。黑色的玄武岩如同被巨斧劈开，垂直插入下方翻涌咆哮的墨绿色海水之中。浪涛凶狠地拍打着崖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溅起浑浊的、带着藻泥腥气的冰冷水沫。

这里，就是陆地的尽头。再往前，便是万顷碧波，以及碧波之下，那深藏着恐怖魔域的未知深渊。

阿汐站在悬崖边缘，强劲的海风几乎要将她单薄的身体吹飞。她望着下方那无边无际、翻滚着不祥墨绿色泽的大海，小脸煞白。昨夜那三个如同魔神般的黑鳞夜叉将，就是从这片墨绿深渊中爬出的！那令人窒息的毒雾，那沉重的脚步声，那毁灭的钢叉……恐怖的记忆瞬间席卷而来，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我们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