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惊鸿一瞥,任君审视(1/2)
时近岁末,长安城笼罩在一片辞旧迎新的忙碌与喜庆之中。连绵数日的冬雪终于停歇,天空放晴,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却驱不散那浸入骨髓的寒意。皇宫之内,更是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元。一场规模不算宏大,但规格极高、仅限三品以上重臣、皇室近支以及少数深得帝心的近臣参与的宫廷宴会,在太极殿侧翼更为精致的甘露殿举行。
夜幕降临,甘露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巨大的鎏金铜兽炉中燃烧着上好的香炭,散发出淡淡的、提神醒脑的檀麝气息,与殿角冰鉴中散发的丝丝凉意奇妙融合,调节着室内的温度。殿顶悬挂着数十盏精巧的宫灯,灯壁上绘着祥云仙鹤,烛光透过薄纱,洒下柔和而明亮的光辉。编钟、玉磬陈列于殿侧,乐师们奏响悠扬舒缓的雅乐,身着霓裳的舞姬随着节拍翩跹起舞,彩袖翻飞,如梦似幻。御案之上,珍馐美馔琳琅满目,琉璃盏、夜光杯中的琼浆玉液折射出诱人的光泽。一派歌舞升平、盛世华章的景象。
然而,在这看似轻松愉悦、君臣同乐的氛围之下,无形的暗流与心照不宣的审视,始终如同殿外未曾融化的积雪,潜藏在每一个笑容与酒杯碰撞的声音之下。与会之人,无不是帝国权力金字塔顶端的存在,他们的每一次举杯,每一个眼神交汇,都可能蕴含着深意。
林枫身着符合规制的紫色朝服,腰佩银鱼袋,坐于席间中位,既不靠前惹眼,也不至于被边缘化。他面容平静,举止得体,随着众人向御座方向举杯祝酒,品尝着御厨精心烹制的菜肴,欣赏着殿中曼妙的歌舞,偶尔与身旁相熟的几位同僚低声交谈几句,话题也多局限于长安风物、书画鉴赏或是家中子弟的学业,绝不触及任何敏感的朝政人事。他深知,在这等场合,自己这位新晋显贵、曾经的边军统帅,必然是许多目光聚焦的焦点。每一道看似无意扫过的视线,每一次看似随意的寒暄,都可能被放大、解读,成为判断他立场、心态乃至野心的依据。他必须如同走在结着薄冰的湖面,谨慎再谨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内气氛在酒精和音乐的催化下愈发热络,交谈声也大了些许。端坐于九龙御榻之上的隋文帝杨坚,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多饮了几杯,威严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微醺的红润,目光也比平日显得柔和些许。他时而与身旁的独孤皇后低语,时而接受皇子公主们的敬酒,显得颇为享受这难得的轻松时刻。
然而,帝心终究似海。当一曲终了,舞姬施礼退下,乐声转为低回缠绵的背景音时,杨坚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殿内群臣,那看似随意的视线,最终却带着千钧重量,精准地落在了位于中段的林枫身上。
“林爱卿。”杨坚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宴饮后的慵懒,但在这一瞬间,却仿佛有奇异的魔力,让殿内原本略显嘈杂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连那缠绵的乐声也似乎识趣地变得更加若有若无。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带着惊疑、探究、好奇、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到了林枫身上。
林枫心中猛地一凛,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背后更是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但他久经沙场,养气功夫早已非同一般,面上竟看不出丝毫异样。他立刻放下手中那双象牙玉箸,动作沉稳不显慌乱,起身,离席,快步走至御阶之下约一丈处,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大礼:“臣在。”声音清晰平稳,听不出半点波澜。
杨坚手中把玩着一只温润剔透的羊脂玉杯,目光似乎落在杯中琥珀色的酒液上,嘴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似是而非的笑意,仿佛真的只是酒酣耳热之际,兴之所至,想与臣子探讨一下学问。他语气轻松地问道:“朕近日政务之余,翻阅《史记》,读至《淮阴侯列传》一篇,心中颇多感慨。韩信此人,助高祖定鼎天下,战功赫赫,暗度陈仓,背水一战,垓下围羽,可谓国士无双,千古名将。然其最终结局,身死族灭,实在令人扼腕叹息。爱卿素来也喜读史,文武兼备,不知对此段公案,有何高见哪?”
《淮阴侯列传》!韩信!功高震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这几个字眼如同惊雷,在殿内每一个精通史籍、熟知权谋的臣子心中炸响!陛下在此等君臣同乐的场合,突然问及如此敏感、如此直指核心的历史典故,其用意,简直是昭然若揭!这绝非寻常的学术探讨或闲谈,这是一次精心设计、却又看似随意的、直指人心的帝王心术的考验!是对林枫近来一系列“低调”、“守成”姿态的终极试探,是要逼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口说出自己的立场与选择!
殿内此刻已是落针可闻,连侍立在角落的宦官宫女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御阶之下那个紫色的身影上。高颎、苏威等老成持重者微微蹙眉,暗忖陛下此举是否太过咄咄逼人;杨素等人则眼中精光闪烁,带着审视与期待;而与林枫交好者,如赵军候等人,则是手心捏了一把汗,心中暗暗祈祷。
林枫感到那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般压在肩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飞速地运转思绪,电光火石间,脑海中已闪过无数念头。硬扛?辩解?还是……顺势而为,彻底表明心迹?他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几分对历史兴衰的感慨与沉思。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沉稳,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权衡,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陛下垂询,臣学识浅薄,不敢妄言,只能略陈管见,若有不当之处,恳请陛下恕罪。”先以谦辞开场,预留余地。
“淮阴侯韩信,确为不世出的帅才,其用兵之妙,神鬼莫测,古今罕有。暗度陈仓,定三秦之地;背水一战,破赵二十万军;垓下十面埋伏,终使霸王授首。其助高祖皇帝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功绩彪炳史册,这一点,天下公认。”他首先充分肯定了韩信的军事才能和历史功绩,此为公允之论,也显示了自己客观的态度。
旋即,他话锋微妙一转,语气变得沉凝而带有批判性:“然,臣细读史书,以为其悲剧之根源,首在于其未能时刻恪守人臣之本分,忘了为臣者的界限在哪里。”他抬起头,目光坦然而诚恳地迎向杨坚那深邃难测的眼眸,“陛下明鉴,臣子之道,当如《尚书·说命》所云:‘尔惟钦哉,惟予一人膺受多福’。需时刻谨记,身在朝堂,所有功业权位,皆源于陛下天威浩荡,源于朝廷信任,源于将士用命、百姓支持,岂可因一己之功,便恃才傲物,甚至……生出不应有之念想?此其一也,是为‘忠’字有亏。”
他略微停顿,让众人消化一下,继续深入剖析,引向更核心的“进退之道”:
“其二,在于其不谙‘天道盈虚,人事盛衰’之理,未能参透‘盈不可久,刚则易折’的至理。当天下已定,四海升平,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为将者,尤其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将领,便当思收敛锋芒,急流勇退,还政于朝,颐养天年。譬如留侯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功成之后,却能飘然远引,从赤松子游,得享天年,福泽绵长;亦如……”他在这里巧妙地略去了可能引起不当联想的前朝或本朝人物,避免节外生枝,“……诸多古之贤臣,皆深明此理。而韩信,却过于贪恋权位,寄望于君王永恒的信任与厚赏,不知进退,不忍释权,终致君臣相疑,嫌隙日深,酿成无可挽回之悲剧。岂不闻太史公所言,‘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此言虽似冷酷,然细思之,非尽主上之过,实乃时势变迁使然,亦为臣者不能审时度势、缺乏自知之明所致啊!”他将韩信的悲剧,很大程度上归因于其自身对时势的判断失误和性格缺陷,巧妙地为主上的行为做了合理化解释,同时又再次强调了“急流勇退”的极端重要性。
最后,林枫再次深深一揖,几乎将身体折成直角,语气变得无比恳切、真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恰到好处的哽咽,将一片赤诚之心剖白于御前:
“陛下!臣,林枫,本北疆一介武夫,起于行伍微末,蒙陛下不次之恩,天高地厚之德,拔擢于卒伍之中,授以高官显爵,委以边关重任,恩同再造!每思及此,臣常夜不能寐,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恐才疏德薄,有负陛下信重,有愧朝廷俸禄!”
他直起身,目光灼灼,充满了对皇帝的崇敬与对自身责任的清醒:“臣常以此告诫自身,亦严束家人子弟:我等深受皇恩,但知忠君爱国,恪尽职守,为陛下守土安民,稳固边陲,便是臣等之本分,是无上之荣光!至于功名利禄,皆是陛下所赐,朝廷所予,如同镜花水月,岂敢有丝毫居功自傲、贪恋权位之心?但求陛下圣体康泰,皇后娘娘凤体安康,大隋国祚绵长,江山永固,四海升平!臣便心满意足,别无他求!臣愿效仿古之贤臣,知足常乐,安守臣节,尽忠职守,以报陛下于万一!绝不敢,亦绝不会步那淮阴侯韩信之后尘!此心此志,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他这一番长篇对答,引经据典,分析透彻,层层递进,既显示了自己并非不学无术的粗鄙武夫,而是有相当学识底蕴的儒将,更是在这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以一种近乎宣誓的方式,无比清晰、无比坚定地表明了自己忠君爱国、知足常乐、绝无二心、并深刻理解“急流勇退”智慧的政治立场。尤其是最后那掷地有声的“绝不敢步淮阴侯之后尘”,几乎是将自己的忠诚与谦卑,彻底摊开,置于阳光之下,任君审视。
杨坚静静地听着,脸上那丝难以捉摸的笑意早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专注的、深沉的审视。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丈量着林枫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分析着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用词和语调。良久,直到林枫说完,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反应。杨坚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缓缓从林枫身上移开,重新投向殿中不知何时又悄然响起的轻柔乐声,仿佛刚才真的只是一次随口的史学问答,并未蕴含任何深意。他端起玉杯,轻轻啜饮了一口,才淡淡道:“爱卿博闻强识,所言……颇有见地。且回座饮酒吧。”
“谢陛下天恩!”林枫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伴随着这句话,终于轰然落地。他知道,这最关键、最凶险的一关,自己暂时算是过去了。他再次恭敬行礼,然后步伐沉稳地退回自己的座位,面色依旧平静无波,甚至还能对投来关切目光的同僚回以一个淡淡的、表示无碍的眼神。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的中衣,早已被那瞬间涌出的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冰凉的黏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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