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西苑微澜(1/2)

冯内侍离去后,伍元照的生活表象上确实回归了以往的轨迹。每日晨钟暮鼓,诵经祈福,打理药圃,研读医书,周而复始,仿佛那日傍晚寮房内的短暂交锋与丰厚的赏赐,都只是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去后,便了无痕迹。然而,寮房角落那只不起眼却沉甸甸的樟木箱,以及窗外那片被默许可以踏足、郁郁葱葱的后山,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平静的水面之下,涌动的暗流已然改变了方向,并且正以更隐秘、更强大的力量,重新塑造着她所处的环境。

年轻皇帝礼治的态度,像一盘精妙的棋局,落子无声,却步步为营。那些价值不菲的赏赐,是明面上的肯定与安抚,如同在棋盘上布下的坚实堡垒;而后山那看似微不足道的“自由”,则像是在棋枰上划下的一片模糊地带,既是对她的一种试探,考验她的胆识与分寸感,也是抛出的一个诱饵,观察她如何利用这有限的资源,去拓展生存的空间。伍元照深知,自己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表现得畏缩不前,辜负了他的“恩典”;但更不能让他觉得过于急切,野心勃勃,从而引起警惕和反感。这其中的尺度,微妙至极,需要她用极大的耐心、冷静的头脑和审慎的智慧去反复揣摩,如履薄冰。

【系统提示:日常模式微调。环境监测:表面平静度读正文,对于那些前人留下的、字迹各异的注解,她更是反复揣摩,试图理解写下这些文字的人当时的思路与经验。她备下了一些粗糙的纸片,每当有所心得或产生疑问时,便用工整的小楷记录下来。有时是对某一味药性更深入的理解,有时是对某个方剂配伍的不同见解,有时则是联想到手抄本医书上的只言片语,进行的交叉印证。但她极为谨慎,这些笔记从不与珍贵的医书放在一处,每次阅读完毕,都会将纸片焚毁,只让那些知识牢牢刻印在脑海之中。这是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在这深宫古刹,任何白纸黑字都可能成为授人以柄的隐患。

如此过了几天,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如期而至,笼罩了整座皇城和山寺。雨势不算大,但缠绵悱恻,持续了整整一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和植物被雨水洗刷后的清新味道。伍元照坐在寮房窗边,听着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手中捧着的医书,正好翻到关于“湿邪”致病论述的章节。

“春伤于风,邪气留连,乃为洞泄。夏伤于暑,秋为痎疟。秋伤于湿,上逆而咳,发为痿厥。冬伤于寒,春必温病……” 书中古老的文字,与窗外现实的天气巧妙契合。伍元照心中微微一动。她想起前次冯内侍提及皇帝因“春燥”略有咳嗽,虽已平息,但眼下这连绵春雨,湿气深重,最易困阻脾阳。宫中贵人养尊处优,饮食肥甘厚腻,本就脾胃虚弱,遇上这种潮湿天气,更容易出现食欲不振、脘腹胀满、肢体困重乏力等不适。

她并非御医,没有资格,也更不应该主动献上具体的药方。那不仅僭越,而且风险极高,一旦药不对症或被人做手脚,便是万劫不复。但她可以借此机会,以一种极其含蓄的方式,再次展示自己的“价值”和“用心”。她需要让皇帝感觉到,她并非一个只会被动接受庇护的弱女子,而是一个拥有特定技能、并且懂得在恰当时候以恰当方式表达关切的有心人。

斟酌良久,她取出一张素净的笺纸,用最工整的楷书,写下了一段关于春日防湿祛湿的饮食起居建议。内容主要源自医书上的常识,力求稳妥,不越雷池半步。她写道:“春雨连绵,湿气氤氲,易困脾土。饮食宜清淡,可酌加薏苡仁、赤小豆、白扁豆等健脾利湿之物煮粥煨汤;居处宜通风防潮,被褥常晒,晴日当适量缓行,如散步庭中,以宣发气机,流通气血……” 她只谈普适的养生之理,未涉及任何具体方剂,更未提及皇帝或宫中任何人,仿佛只是自己读书有感而发。末尾,她依旧谦卑地写上:“妾身浅见,录自医典,仅供参考”,将自己置于一个学习者和分享者的位置。

写好后,她将这张墨迹已干的素笺,与之前晒干的一小包自采的、品相极佳的薄荷叶仔细包在一起。薄荷气味清香,有醒脾开郁、清利头目的功效,且药性平和,适用范围广。在冯内侍下次派人送来日常补给时,她态度自然地托其转交,语气温和地说道:“有劳公公了。近日春雨潮湿,寺中偶见有人精神萎靡,食欲不佳,想起医书中有些祛湿养生的道理,便闲录了一二。另附上些许自采的薄荷,品相粗陋,但气味尚可,若冯公公不弃,可置于居所闻嗅,以辟湿浊之气,或泡水代茶饮,聊作解乏。”

这一步棋,走得极险,也极巧。险在于,这是在收到赏赐后,她首次主动发出的信号,尽管这信号被小心翼翼地包裹在“关心寺中人”和“回馈冯内侍”的寻常外衣之下。巧在于,她选择的是最基础、最安全的养生建议,而非具体药方,极大降低了风险;同时,附上自己亲手炮制的薄荷叶,既直观地展示了她在草药方面的“动手能力”和药圃的“产出”,又将关切的对象模糊化、普遍化。即便这包东西最终被皇帝看到,她也可以从容解释为是对冯内侍的寻常人情往来,或者是对“寺中人”的泛泛关怀,进退有据,不至于落人口实。

【紫宸殿侧·心思】

冯内侍是何等精明的人物,收到这小小的、透着清香的包裹,打开看到那张字迹工整的素笺和那包保存完好的薄荷叶,心中立刻如明镜一般。他侍奉御前多年,深知这位年轻帝王心思之深沉细腻,也更清楚什么东西该报,什么东西该瞒,以及如何报、何时报。

他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急于呈上,而是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这天傍晚,礼治在紫宸殿侧殿用晚膳。御膳房精心烹制的菜肴琳琅满目,但他似乎兴致不高,只略动了几筷子清淡的菜蔬,便放下了象牙箸,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

冯内侍见状,知道时机到了。他上前一步,恭敬地将伍元照托人带来的小包呈上,并原封不动地转达了伍元照那番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话。

礼治正端起茶盏漱口,闻言目光扫了过来,落在那个素朴的包裹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冯内侍小心地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素笺和薄荷叶。

“她倒是心细。”礼治放下茶盏,语气平淡地评价了一句,听不出是赞许还是仅仅陈述事实。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起那张素笺,目光快速而仔细地扫过上面的文字。内容确实基础,甚至有些老生常谈,但书写极为认真,一笔一划都透着沉稳,显然是用了心的。尤其是结合眼前这持续阴雨的天气,以及他自己这几日确实感到的食欲不振和身体困重,这看似普通的养生建议,竟有几分恰到好处的贴合,像是一阵微风,轻轻拂过了他心头的些许烦闷。

他没有对那包薄荷叶发表任何意见,甚至没有再多问一句伍元照的近况,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将素笺随手放在膳桌一旁,重新拿起了筷子,对身旁侍膳的太监道:“添半碗薏米粥来。”

冯内侍心中暗自称妙,悄悄观察着。陛下虽未明言,但这份不露痕迹、恰到好处的“关切”,显然比任何直白的问候或献媚更能入他的心。那碗平时不太受待见的薏米粥,此刻竟被用了大半,这本身就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用罢晚膳,礼治漱了口,用温热的毛巾擦了擦手,忽然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问道:“西苑的牡丹,今年开得如何了?” 西苑是宫中的一处园林,以花卉闻名,尤其牡丹,品种繁多,距离皇帝日常理政的麟德殿不算太远,但与感业寺所在的后山区域,在地理上却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冯内侍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忙躬身答道:“回大家,今年春天乍暖还寒,牡丹花期比往年稍迟了几日,但老奴前日去看过,花苞结得极多,甚是饱满。已有几株早开的‘魏紫’、‘姚黄’,初绽芳容,已是国色天香之姿,想必再过几日,盛放之时更是绚丽非凡。”

“嗯。”礼治沉吟片刻,目光望向窗外虽然已停但天色依旧沉沉的夜色,“明日若放晴,去西苑走走。整日闷在殿中批阅奏章,也确实有些乏了。”

“是,老奴这就吩咐下去,让人先过去准备着,定不扰了大家的雅兴。”冯内侍恭敬应下,心中已然明了。陛下此举,名为赏花散心,实则心思恐怕早已飘向了那苑墙之外。西苑的边界,与感业寺后山的那片林地,虽隔着一道宫墙,但在陛下的心中,它们之间的距离,或许并非遥不可及。

冯内侍退下后,礼治独自走到窗前,负手而立,望着窗外被雨水洗涤过的夜空,稀疏的星子点缀其间。去西苑,自然是为了欣赏那冠绝京城的牡丹,但当他下意识地规划散心路线时,潜意识里,似乎不自觉地将那个能够望见感业寺后山的方向,也纳入了考虑的范畴。他并非刻意要制造什么“偶遇”,那太着痕迹,也非他所愿。他只是……想看看,那条由一次药膳、一次赏赐、一张素笺无形中牵引出的丝线,是否还能在更广阔的空间里,荡漾开一些……意料之外的、细微的涟漪。这种期待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种难得的、脱离繁琐政务的思绪调剂。

【后山·“意外”的收获】

伍元照送出薄荷和素笺后,内心并非全无波澜,但她极力克制,表面上依旧按部就班,维持着以往的平静。她深知,在这种博弈中,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可能陷入被动。

雨停之后,连续放晴了几日,阳光灿烂,彻底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和潮湿。山间的空气格外清新,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沁人心脾。伍元照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便再次向掌管寺内杂事的知客师太报备,理由充分且寻常:“师太,前几日雨后,山间湿润,想必菌菇生长正旺,弟子想午后去后山看看,能否采些无毒的山菌回来,也好给斋饭添个菜色。” 采集山菌野菜改善伙食,是感业寺尼僧偶尔为之、被允许的活动,这个借口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知客师太近来对她的态度明显和缓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冯内侍那次来访的消息已然悄悄传开。她只是叮嘱了一句:“早去早回,注意安全,莫要深入险地,也仔细分辨,莫采了有毒的。”便应允了。

这一次,伍元照带上了小尼姑慧明作伴。她选择的路线,比上一次冯内侍“偶遇”时更深入了一些,但依旧严格控制在感业寺所属的地界之内,小心翼翼地远离那道象征着皇家禁区的宫墙。她的主要目的确实是寻找山菌,目光敏锐地扫过林间腐木的根部、潮湿的草丛深处。同时,她的感官也高度集中,如同最灵敏的雷达,不仅留意着脚下的路,更观察着周围的环境,树木的形态,鸟雀的啼鸣,风中带来的任何细微声响和气味。

慧明年纪小,对山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伍元照耐心地解答着,告诉她哪种蘑菇可以吃,哪种有毒,哪种草药有什么功效。这既是在教导慧明,也是在为自己“熟知药性”的形象增添佐证。

她们的运气不错,在一处背阴、潮湿的山坡下,发现了几丛刚刚冒头不久的灰蘑,颜色灰白,伞盖厚实,正是可食用的品种。伍元照小心地将它们采摘下来,放入篮中。慧明高兴地说:“今晚可以加餐了!”

就在她们准备满载而归时,伍元照的目光,被不远处一株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植物吸引了。那地方颇为隐蔽,若非阳光恰好透过枝叶缝隙照亮了那片岩壁,几乎难以察觉。那植物不高,约莫半尺,叶片呈细碎的羽状分裂,形态独特,茎秆纤细,顶端开着几簇淡黄色的小花,花朵极小,并不起眼。

然而,伍元照的脚步却顿住了。凭借脑中深厚的医药知识,尤其是对那本珍贵手抄本医书的反复研读和记忆,她几乎立刻辨认出了这种植物——这是一株“岩黄连”!此“黄连”非彼常见的黄连,而是一种相对罕见、多生长于南方山区岩石缝隙中的草药,在京郊山林中极为难得。医书记载,其性寒,味苦,归肝、胃、大肠经,擅长清热燥湿,泻火解毒,尤其对于湿热内蕴引起的痢疾、腹泻、黄疸等症有奇效。

伍元照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这绝非她计划中的“发现”,而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的意外之喜!这种意外的收获,比任何刻意的安排都更具说服力和价值。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它的叶片、花朵和根茎部的特征,再次确认无误后,强压下心中的激动,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取出一把轻便的小药锄——这是她得到赏赐后,悄悄托人从外面买来的——开始小心翼翼地挖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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