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风起青萍(2/2)

王内侍闻言,从鼻子里轻轻“哦”了一声,拖长了音调,脸上那公式化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更显深邃,让人捉摸不透他的真实想法。“如此……便好。”他慢悠悠地说道,目光似有似无地再次瞟向伍元照方才跪立的大致方向,“毕竟是先帝身边待过的人,陛下仁厚,念其在此清修不易,特让咱家……顺便问一句。安分就好,安分就好啊。”

这话,听起来像是代表皇帝表达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但结合他方才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以及此刻这意味深长的语调,却让所有听到的人,尤其是知情的静心师太和跪在后方的伍元照本人,脊背发凉。这绝非简单的“问一句”,这更像是一种公开的警告,一种刻意的标记,一种试探性的敲打。是在告诉寺中所有人,也是在告诉伍元照自己:你,伍元照,一直在某些人的视线之内。安分,则可相安无事;若有异动,则“严惩不贷”绝非虚言。

伍元照心中雪亮。皇后……或者至少是皇后这一系的力量,已经借这次“无遮大会”的机会,将手明确地伸进了感业寺。这道口谕,这趟巡视,这句特别的“问候”,都是一个明确的信号:风暴将至,而感业寺,特别是她伍元照,已被卷入漩涡中心。

王内侍没有再多说什么,在一众僧尼小心翼翼的恭送下,带着那队煞气凛然的侍卫,翻身上马,蹄声嘚嘚,一行人如来时一般迅疾地消失在寺外蜿蜒的山道上,只留下渐渐远去的烟尘和一片死寂的寺院。

寺门被两个年轻力壮的火工道人缓缓推上,沉重的木门合拢时发出“吱呀——”一声悠长而沉闷的巨响,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但寺内的空气,并未因这隔绝而变得轻松,反而陡然凝滞,如同暴风雨前极度沉闷的低气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众人依旧保持着跪姿,似乎还未从这突如其来的“皇恩”与威压中回过神来。片刻的寂静后,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迅速弥漫了整个前院。

“无遮大会!四十九日!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朝廷会拨付钱粮用度,寺里这段时间怕是有的忙了。”

“说是祈福国运,可这节骨眼上……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你没听见王内侍最后问起伍居士吗?陛下仁厚?我看是……” 这话说到一半,便被旁边的人用眼神制止,但那份未尽的意味,却清晰地传递开来。

许多道目光,或明或暗,或好奇,或探究,或同情,或更不乏来自周居士等人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与落井下石,齐刷刷地投向了依旧跪在人群后方的伍元照。她仿佛一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成为了所有窃窃私语和目光交锋的焦点。

伍元照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在背上。她依旧低垂着头,缓缓地、依着礼制站起身来,动作不见丝毫慌乱,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宽大僧袍袖中,她的指尖已然冰凉,微微颤抖着。她用力握了握拳,用指甲掐入手心的细微痛感来强迫自己维持镇定。

住持师太年事已高,经过这一番折腾,脸色有些发白,被两个小尼姑搀扶着,对众人摆了摆手,声音疲惫地说道:“都散了吧。静心、慧明,还有各堂执事,随老尼到禅房议事。无遮大会事关重大,需得即刻筹划。”

众人这才陆续散去,但空气中的凝重和那种窥探的氛围却并未消散。

静心师太在经过伍元照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她并未看伍元照,目光平视前方,语气依旧是她一贯的严肃,但若仔细分辨,似乎比往常多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意味,那里面有关切,有警告,或许,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伍居士。”

“弟子在。”伍元照恭敬应声。

“陛下仁德,念及旧人,此乃你的福分,亦是寺中的体面。”静心师太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伍元照耳中,“法会期间,各方关注,你更需谨言慎行,恪守清规,一切以修行、以寺务为重。莫要辜负圣恩,亦莫要给寺中……招惹是非。明白吗?”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指摘。但伍元照听懂了其中的深意。静心师太这是在提醒她,也是在划清界限。在这敏感时刻,她这个“先帝才人”的身份,已经成了一块烫手山芋。寺方会依照旨意办事,也会在明面上维持对她的基本照顾,但绝不会为了她而去触怒宫里的贵人。她必须自己处理好可能到来的麻烦,不能连累感业寺。

“弟子明白,定当恪守本分,不负师太教诲。”伍元照深深一福,语气谦卑而恭顺。

静心师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她平静的外表,看清她内心真实的想法。最终,她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点了点头,便转身快步向住持禅房走去。

伍元照直起身,能感觉到身后周居士那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混合着嫉妒和恶意的目光。她甚至能听到周居士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的声音对身旁的人说:“哼,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人啊,就算到了这方外之地,也还是不安分的祸水,平白带累我们清净。”

伍元照恍若未闻,径直朝着自己寮房的方向走去。她的步伐稳定,背影挺直,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在感业寺的生存状态,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以往的“低调”和“边缘化”策略,恐怕难以应对接下来的局面了。

回到那间简陋却整洁的寮房,同屋的徐宝林早已吓得脸色惨白,像只受惊的兔子般缩在炕角。一见伍元照进来,她立刻扑上来,紧紧抓住伍元照的袖子,声音带着哭腔,颤抖得不成样子:“伍姐姐……伍姐姐,刚才……刚才那是宫里来的大官吗?好……好吓人!他……他为何单独问起你?是不是……是不是我们这里要出大事了?是不是……因为我们……” 她不敢说出“先帝妃嫔”这几个字,但恐惧已经淹没了她。

伍元照看着徐宝林这张年轻却写满惊惶的脸,心中涌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徐宝林胆小、没什么主见,但心思不坏,这段时间的相处,也算是有几分相依为命的情谊。她反手握住徐宝林冰凉颤抖的手,拉她到炕边坐下,语气放得尽可能平和,安抚道:“莫怕,莫要自己吓自己。只是陛下仁厚,循例问一句旧人罢了,以示天家恩泽。我们要举办盛大的无遮大会了,为国家和百姓祈福,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接下来寺里会很忙,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分内的事,诵经、干活,其他的,不要多想,想了也无用。”

她的话起了一些作用,徐宝林的颤抖稍微平息了一些,但眼中的恐惧并未完全散去,只是喃喃道:“真的……没事吗?可是……可是我看静心师太的脸色也好严肃……”

“法会大事,师太们自然要慎重。”伍元照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别胡思乱想了。去打盆水来,我擦把脸。晚课快到了。”

打发走惊魂未定的徐宝林,伍元照独自坐在炕沿,窗外晦暗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她心中的波澜,远非表面这般平静。系统的警告,徐姑姑的提醒,王内侍的审视,静心师太的划界,周居士的敌意,徐宝林的恐惧……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明确的事实:她已身处漩涡中心,巨大的危机如同乌云压顶。

然而,奇异的是,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危机感中,另一种情绪也在她心底悄然滋生——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破釜沉舟的冷静,甚至是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机遇的敏锐嗅觉。

危机,危机,危险中亦藏着机遇!

无遮大会,持续四十九日。这意味着在这段时间里,感业寺将不再是与世隔绝的孤岛。朝廷的物资会源源不断送来,内廷必然会派员常驻监督法会进程,往来人员会变得复杂。这同样意味着,与外界联系的渠道,在某种程度上被打开了!虽然这渠道被皇后的人牢牢盯着,但水至清则无鱼,再严密的监控也必有疏漏。礼治皇帝的人,是否也会借此机会,想办法混进来?或者,通过某些隐秘的渠道传递信息?

自己是否能在这看似铜墙铁壁的监控下,找到一丝缝隙,将那道代表希望与合作的“微光”,变得更清晰一些,甚至传递出去?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给了她方向和勇气。她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悬崖,周围是虎视眈眈的恶狼。一丝一毫的差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她必须比以往更加谨慎,更加隐忍,要像最耐心的猎人一样,等待时机,也要像最狡猾的狐狸一样,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条件。但她也清楚地知道,一味的退缩和隐忍,在真正的风暴面前,只有被碾碎一途。她必须在这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主动去寻找、去创造那一线生机!

感业寺的夜晚,从未如此漫长而充满杀机。夜枭在远处的林间发出凄厉的啼叫,风吹过屋檐,带着呜咽之声。伍元照躺在冰冷坚硬的铺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那轮被流动的乌云半掩半藏的残月。月光时明时暗,如同她此刻起伏不定的心境。

山雨欲来风满楼。

而她这盏看似微弱、随时可能被吹灭的青灯,能否在这即将到来的、足以颠覆天地的风暴中,不仅顽强地存续下去,反而寻找到机会,燃起足以照亮自己前路、甚至……影响这棋局的光?

【系统提示:宿主成功度过首次外部势力直接冲击。心理素质显着提升,局势判断与风险评估能力增强。阶段目标三“稳固立足”进度因外部环境剧变暂缓,系统优先判定需应对重大事件“无遮大会”。隐藏任务“微光”进入高风险、高回报关键执行期。生存压力等级提升至“高危”。请宿主集中所有资源,做好万全准备。】

风已起于青萍之末,感业寺这潭看似死水的深池,已被投入巨石,波澜骤起。伍元照的命运之舟,以及这寺中许多人的命运,都将被卷入这时代汹涌的洪流之中。是悄无声息地沉没,还是于惊涛骇浪中寻得一线生机,甚至……乘风破浪?

一切,皆在未定之天。而斗争,从王内侍踏入寺门的那一刻起,其实已经开始了。